“盗御马”的“蓝脸”窦尔敦，究竟是什么人？

" 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

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

黑脸的张飞叫喳喳…… "

年轻的朋友们，在你们少年时，耳边是否经常响起这首名为《唱脸谱》的京歌？相信你对它的旋律并不陌生，随着诸位历史知识的日益丰富，想必早已熟悉关公、典韦、曹操、张飞，唯独那 " 蓝脸的窦尔敦 "，似乎始终是一位陌生人物。

在回答窦尔敦乃何许人也之前，我们有必要搞清楚，为啥歌里这 " 老几位 " 的脸会五颜六色？

这是因为，京剧常通过脸谱颜色来描绘人物性格：红色象征忠义、英勇，如关羽、吴汉；黄色表示暴躁凶悍，如猛将典韦；白色代表奸诈多疑，如曹操、严嵩；黑色代表粗犷勇猛和铁面无私，如张飞、包拯。而蓝色，则象征桀骜不驯与刚直不阿，常用来表现绿林好汉。由此可见，这位窦尔敦窦大哥应该也是位绿林英雄。

关于他的故事，不妨先从戏曲说起……

戏曲文学中的窦尔敦

窦尔敦的故事，最早出现于清代公案小说《施公案》《彭公案》，后被改编成戏曲作品，道光四年（1824）的《庆升平班戏目》就出现了《连环套》一剧。近二百年来，由窦尔敦事迹改编成的《盗御马》《连环套》等京剧，传唱不衰。戏曲与文学作品中的窦尔敦故事大致有以下内容。

窦尔敦是清初绿林好汉，他早年学艺于一位流落民间的农民起义军将领，后拜净慈和尚为师，练就精湛武艺。窦尔敦为人嫉恶如仇，好打抱不平，因杀死作恶多端的知县父子，被迫行走江湖，流浪四方。他胸怀百姓，杀富济贫，素有 " 铁罗汉 " 威名，活跃于河间府一带，每逢刺杀贪官，就留下 " 杀人者窦开山 " 的豪言，让清廷甚为头疼。

京剧中的 " 蓝脸 " 窦尔敦表演片段。来源 /CCTV11 戏曲栏目

《彭公案》说，窦尔敦曾率部劫走大名府运往京城的十万两官银，导致兵部尚书彭朋被革职问罪。为捉拿窦尔敦，清廷派黄三太（又作黄三泰）前往镇压，黄、窦二人约定比武，一较高低。黄三太见难敌窦尔敦，便违背禁用暗器的约定，使用金镖刺伤窦尔敦，由此埋下两家积怨。

遭暗算后，窦尔敦逃往张家口外连环套，在此安营扎寨，继续劫富济贫。得知清朝太尉梁九公携带御马到围场行猎，窦尔敦只身潜入御马厩，盗走御马，并故意留下黄三太之名，以报当年暗算之仇。

梁九公发现御马被盗，问罪于三太之子黄天霸，天霸为洗刷亡父冤屈，乔装镖客，前往连环套，劝说窦尔敦交出御马。窦尔敦发觉天霸真实身份，约定次日比武，天霸得脱下山。当夜，天霸好友朱光祖恐其比武有失，辱没一世英名，暗入连环套，盗走窦尔敦惯使兵器——护手钩，并留下天霸钢刀作为警告。窦尔敦得知后，惊觉对方武艺高强，感念不杀之恩，交出御马，随天霸前往官府自首。

京剧中的 " 蓝脸 " 窦尔敦表演片段。来源 /CCTV11 戏曲栏目

在公案小说中，窦尔敦大多为 " 剧盗 "（即巨盗）形象，而民间传说与戏曲则倾向于将窦尔敦塑造为行侠仗义的绿林好汉。那么，在真正的历史上，窦尔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剧盗，义贼，抑或侠士

窦尔敦的名号有多种写法，如窦尔墩、窦二敦、窦二东、窦开山。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说：

" 二东，献县剧盗。其兄曰大东，皆逸其名，而以乳名传。他书记载或作窦尔敦，音之转尔。"

即窦尔敦本兄弟二人，大哥乳名窦大东，窦尔敦乳名窦二东，" 窦尔敦 " 只是发音产生的误书。

窦尔敦的事迹，散见于《阅微草堂笔记》《清稗类钞》《蝶阶外史》《献县志》《辽海小记》等。在这些文献中，窦尔敦有着不同形象，或为剧盗，或为义贼，或为反清复明的侠士。

对清廷来讲，窦尔敦啸聚山林，不服管束，其存在本身就违逆了统治秩序。因而，无论行善，还是作恶，窦尔敦都必须是为害一方的巨盗。自纪晓岚称其为 " 献县剧盗 " 开始，《清稗类钞》《蝶阶外史》皆踵袭前说。《阙名笔记》更是称 " 窦二敦，献县无赖子也，以健斗横行于市。椎埋恶少，奉以为魁，窦欣然自得 "，完全将窦尔敦视作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恶霸 " 头目 "。《清稗类钞》将他归入《盗贼》一类，还特别记载了他奸污良家妇女之事：

据说，窦尔敦常在半夜闯入人家，老妇少女皆遭奸污。如遇貌美者，窦尔敦便将其裹在被褥中，逾墙而逃。侮辱后，在黎明时分送回原家。凡被奸污的妇女，皆因恐惧不敢声张。一旦声张，窦尔敦则会再次掳去，不再送回。而为免遭侮辱，良家妇女见到窦尔敦，便尊称 " 窦师傅 "，厚送金珠首饰。因此，窦尔敦横行阜城、肃宁、交河、吴桥等地，官府难以逮捕。

总之，在自命为卫道士的封建文人笔下，窦尔敦这种不慕圣恩、不服声教的 " 野人 "，自然是绝对的反面人物。然而，卫道士们极力渲染窦尔敦奸淫掳掠、为害一方，此举虽建构出窦氏的凶恶形象，却也从侧面暴露了清朝统治者的无能。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书写并不能完美迎合他们的 " 主子 "。因此，一些历史文献开始出现窦尔敦武艺高强的说法，为朝廷剿捕不力寻找托辞。《阅微草堂笔记》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一夕，失妇家伏人于室，俟其送还，突出搏击，乃一手挥刀格斗，一手绑妇于床上，如风旋电掣，倏已无踪。殆唐代剑客之支流乎？

《清稗类钞》对窦尔敦的武艺高强有更详细的记载：

能舞枪，使人对面放镖，十镖齐发，尔敦能以枪锋抵镖锋，俱使反射，十不失一。舞双刀，尤压倒侪辈。尝劫一巨室，官捕之急，侦得其所在，往迹之。尔敦持双刀闪舞而前，捕卒未见其人，但若有白练一尺，旋行而过，遥望之，隐隐然犹在目，不知其已远扬数十里外矣。捕卒等视所骑马二十五匹，其尾尖俱被截去尺许，始恍然叹其艺之精，非所敌也。

而据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献县志》，窦尔敦惯常一人打家劫舍，一次，数百名捕卒将其围困于献县城西廉颇庙，窦尔敦袒露双臂，持刀大吼，竟无一人敢向前擒拿，纷纷作鸟兽散。

若止于此，窦尔敦不过是精通武艺的盗贼。在历史上，类似之人何止千万？其之所以被后人记住，还在于盗窃之余不忘 " 义 " 字。与其说窦尔敦是剧盗，不如称之为义贼。所谓义贼，其行为大多不合法，但往往为人正直，处事怀有正义之心。纪晓岚曾略带讥讽地说，窦尔敦抢劫并非扫荡殆尽，而是给对方留下御寒衣物、还乡盘缠，窦对此举 " 自以为德 "。由此看来，窦尔敦大概劫财而不害命。高继衍《蝶阶外史》有一段颇为传奇的故事，或可看出窦氏之盗亦有道：

一天，窦尔敦尾随行客，准备抢劫。行客发觉异常，便策马疾驰，夜投古寺。窦尔敦亦来到古寺宿留，寺僧邀请他与行客共进晚餐，同屋宿留。夜晚，窦尔敦悄悄对行客说：" 我当初本来想抢劫你，但无奈现在你我二人陷入盗窟，别害怕，我来救你出去。" 原来，早在投宿之初，窦尔敦便发现寺僧 " 貌狞恶 "，恐非善类。窦尔敦在屋子中发现一条暗道，遂经此持刀至院内，眺望寺僧动向，看到屋里灯火通明，一群少妇在侍候寺僧饮酒。窦尔敦暗中拦下一位妇人，询问情状，妇人说自己乃被寺僧挟持入寺，遭遇相同者还有二三十人，又说寺僧擅使铁翼，" 排大小刃数十为羽，挟以飞，著人立死 "。窦命妇人劝酒窃翼，麻痹寺僧。

窃出后，窦尔敦杀入屋中，寺僧索翼不得，二人跃起，在房梁上大战。寺僧因兵器被夺，加之酒醉正酣，难敌力大持刀的窦尔敦，终被斩杀。窦尔敦释放寺中被囚妇人，又命她们打包寺僧所夺财物，悉数交与行客，并纵火烧寺。二人连骑而去，至岔路口，行客感念窦尔敦救命之恩，欲分金相赠，窦尔敦却表示 " 不必如此，我若图你的财物，何至如此呀！" 两人遂辞别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在一些野史笔记中，窦尔敦还是一位反清复明的侠士。据《阙名笔记》，窦尔敦的师父本姓石，曾为史可法部将。史可法殉国后，石氏转投张煌言，继续抗清。张煌言殉国后，石氏携带子女游历四方，物色英雄好汉，发现窦尔敦，便将一身本领倾囊相传。

还有说法认为窦尔敦是颜元、李塨（g ō ng）弟子。民国学人钱公来《辽海小记》称，毛文龙被杀后，部下哗变，有一支进入山海关内，其中便有窦尔敦。明末北方遗老中，孙奇逢、颜元、李塨三人义不事清，誓死守节。他们开坛讲学，传授文武之道，窦尔敦即李塨门人，颜元之再传弟子。他任性侠义、武艺高强，颇好结交绿林豪杰，以杀尽天下赃官为志业。著名戏曲理论家齐如山先生在回顾其家世时讲到，九世祖齐林玉和王余佑、李塨、颜元为莫逆之交，曾起义抗清，窦尔敦兄弟即共同举事者之一。不过，关于窦尔敦参与反清复明的说法，大多出现于清末民初，恐怕并非历史真实。

好汉落幕

京剧《连环套》以窦尔敦跟随黄天霸下山、归顺官府为结局，并未描述窦尔敦归顺后的命运。历史上，窦尔敦的人生结局，大致有三种说法。

其中最为可信的说法是，窦尔敦被清廷逮捕杀害。在小说《施公案》中，窦尔敦为黄天霸捉拿后，被朝廷依律处死。据《献县志》记载，清廷逮捕窦尔敦的手段可谓下作至极。由于多次未能将 " 剧盗 " 抓捕归案，清廷遂将窦尔敦母亲投入狱中。窦尔敦尽管落草为寇，但颇知忠义孝顺，为救老母性命，他主动投案受死。逮捕杀害说，也可从《明清史料》和《康熙起居注》中得到佐证：

康熙五十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巳时，刑部所题，步军统领隆科多拿送大盗窦尔敦等，照例即行正法一疏。上曰：" 窦尔敦、王四老公行劫年久，甚为凶恶，杀人亦多。平人杀人三口，尚且凌迟，此为首者，亦当凌迟。本发回，着隆科多会同三法司议奏。"

康熙五十六年（1717）九月二十日，又覆请遵旨会同步军统领隆科多，将行劫年久，极其凶恶之贼窦尔敦拟即凌迟一疏。上曰：

" 事着依议。此案内庄头王六，系太监梁九功家仆，何以做钱粱庄头？将王六挑去脚筋充发。"

无论清廷是否曾以老母逼迫窦尔敦就范，多重史料似乎可以说明，被凌迟处死大概是窦尔敦真正的结局。

作为 " 剧盗 "，凌迟处死显然是最好的结局。但在人们心目中，窦尔敦更多是一位义贼，甚至侠士，凌迟而死未免太过残酷无情，正是基于对窦尔敦的同情，又多出了一些说法，比如出家为僧。《阙名笔记》称他盗取御马后，只身返回山东。" 屡欲行其夙志，不得间 "，结合该书窦尔敦拜师石氏的记载，所谓 " 夙志 " 显然是反清复明。但彼时清朝统治早已稳固，恢复故国断不可能。不久后，窦尔敦发妻病故，遂看淡世事，剃发为僧，从此不再过问人间世事。

该图系 AI 生成

此外，还有为国捐躯说。传说窦尔敦投案后，清廷只是将其下狱，并未立即处死。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帝命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发动收复雅克萨的战斗。萨布素素闻窦尔敦英名，于是奏免窦尔敦死罪，改判流放黑龙江。此后，窦尔敦及其二子窦飞虎、窦飞豹参与了第二次雅克萨之战，窦尔敦英勇负伤。康熙二十六年（1687），病故于爱辉附近火石山（即今窦集屯）。萨布素为窦尔敦在当地建立祠堂，窦氏子孙遂在窦集屯繁衍生息。当地还流传有一部名为《双钩记》（又称《窦氏家传》）的满族说部，讲述窦尔敦流放黑河以后，同当地百姓交往的传奇故事。当然，这些大概都是小说家言，不足以令人信服，只反映了人们对于窦尔敦这位英雄好汉的同情与怀念。

该图系 AI 生成

可以认为，不同群体眼中，窦尔敦有不同形象。在封建统治者看来，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在一些猎奇文人与弱势群体看来，他是一位盗亦有道的义贼，甚至是反清复明的领袖……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或许，历史上的窦尔敦并没有那么多光环，他只是一个并未泯灭忠孝之心的江湖盗贼。或许正是后人察觉到这份尚未泯灭的忠孝之心，才在文学创作中为他添上 " 丰富多彩 " 的一笔。当文学作品改编为戏曲剧本后，随着裘盛戎、袁世海等京剧艺术大师演绎的经典角色，窦尔敦的豪杰形象深入人心，名声大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得益于阎肃先生编写的戏歌——《唱脸谱》，" 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 " 又以流行歌曲的形式在年轻一代人中传唱。可以说，文艺赋予了窦尔敦 " 第二次生命 "。不得不感叹，文艺作品对于历史人物的重塑，甚至可能比历史本身更鲜活，影响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