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4年即将过去,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我们邀请你开启一颗来自2024年元旦的时间胶囊。
2024年1月2日,日本东京羽田机场发生了日航客机与日本海上保安厅飞机相撞事故,而在不久前的12月25日,日本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刚刚公布了该事故的调查中期报告。
摄影师蒋磊磊在机场目睹了被撞飞机的残骸,也在东京街头经历了前一日发生的“能登半岛地震”,感受到了异国他乡的寒冷与温暖。他的照片记录了跨年前后的珍贵瞬间,文字则因为摄影被赋予了生命。这篇文章是他对旅行的深刻回味,也是对成长中那些快速消散的新奇与欢愉的捕捉。让我们一起跟随他的笔触,感受那些关于旅行、文化和自我发现的故事。
(以下是来自2024年元旦的时间胶囊,照片拍摄于2024年跨年前后,文章写于之后不久。)
若不是那些照片,此刻敲击键盘的我恍如一场梦醒。与儿时旅行后绵长的回味不同,成年后旅行的欢愉与新奇总是消散得更快,走出首都机场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下一脚就要踏进办公室了。
这趟跨年之旅来得突然。元旦前十天,一位在日本工作的媒体朋友提出可以在东京借宿,加上机票价格实惠,使得这个想法突然变得可行。最终促使我决定出行的,是大学时期看过的NHK纪录片《纪实72小时》。片中讲述了日本最北端公交站的故事,那些在风雪中跋涉而来的旅人,他们执着的心境深深打动了我。
记得小时候,一次春游足以让我期待一个月,而这次直到12月31日登机前,我都没能找到儿时那种兴奋难眠的感觉,或许是日复一日的生活磨平了太多的期待。经过两小时的延误,我终于在31日下午抵达东京。当晚,我们去了东京王子稻荷神社,参加了疫情后首次恢复的狐狸游行跨年活动。看着游行队伍中装扮成狐狸的表演者,让我想起了家乡的社火,虽不及后者热闹,却别有一番风味。现场井然有序,派发小型拉绳烟花时,只有第一排的人轻声接过,后排的人们静静等候。临近午夜,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用不同语言倒数计时,这种国际化的氛围,在之后的旅程中处处可见,街头巷尾、地铁车厢、便利店柜台,不同肤色的面孔和谐共处。
2024年就这样在欢呼与烟火中到来。游行队伍由一只白发狮子领头,身后是提着灯笼、演奏传统乐器的狐狸们,缓缓穿行于街道之间。到达神社时,门外早已排起长队,这情景与国内大年初一上香祈福何其相似。日本人在祈福时有固定的动作和顺序,我和朋友排队时一直在查该怎么做,轮到我们的时候还是有点手忙脚乱,最终还是搞错了,但转念一想,我们是外国人,错了神明也会谅解我们吧。抽签时,朋友抽中吉签,而我却抽到吉末,一时赌气将其系于神社。第二天,我不服气,重返神社,这才抽得一支好签。
地震就是在这时候来临的。当时我正和朋友坐在去涩谷的地铁上,他突然接到一通电话,神色凝重。我隐约预感身为当地媒体记者的他要出动了,果然,挂断电话后得知日本发生了地震,震中在石川县。这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地名,虽身在日本,却完全感受不到地震的影响。随后,国内新闻接连推送:“震级7.3,东京震感强烈”“海啸预警发布”。几个朋友纷纷来问我是否安全,这让正在街上快乐游玩的我突然感觉很割裂,新闻中的紧张气氛与眼前平静的生活形成强烈反差。
夜幕降临,我独自前往东京铁塔。注意到父母还没联系我,想必是还未看到新闻,便主动打了视频电话,向他们展示东京街头的热闹景象。没想到通话结束后,他们看了新闻,立即焦急地回电话,说网上预测还会有更多地震和海啸,要我“立刻订机票回国”。以前我可能会不耐烦,甚至反驳,但这次我选择耐心解释,用地图标注出地震震中与东京的具体距离。因为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担心,他们对日本没有概念,哪怕我当时就在东京,也不清楚震中在什么方位有多远,在国内的父母更是不会知道了,大家知道的只有“日本地震”,这样模糊的概念带来的感觉就是日本全境都在地震。
夜晚返程时,我在东京复杂的地铁系统中迷了路。这座城市的轨道交通之繁复、之忙碌,远超我的想象。想起从前在北京看到有人不会坐地铁时的那份轻蔑,如今的我也成了那个在地铁中手足无措的人。短短几天,我经历了一次坐错车,两次迷失方向。即便到现在,我仍未能完全理解东京轨道交通的运行方式。这里不像北京地铁那样直观——线路编号、时间、方向都一目了然。在东京,单个车站就有多个站台,每个站台又对应不同线路,同一线路还分不同速度和终点。原来很多时候别人对一件事不了解,并不证明别人比你蠢,而仅仅是因为他还没有体验。
元旦后第二天深夜,东京羽田机场发生了震惊世界的空难。在铺天盖地的新闻画面中,一架大型客机在跑道上燃起熊熊大火,橘红色的火光吞噬着漆黑的夜空。3号那天,我正好要从羽田机场飞往北海道稚内,航班因这场事故而延误。
起飞前,我在机场亲眼目睹了那架被大火烧成骨架的客机,它静静地躺在海边跑道上,远处就是繁华依旧的东京。我以为这就是我与这场灾难的最后交集,却不曾想在飞机加速起飞的那一刻,透过舷窗又看到了另一个庞大的黑影——那是被撞的运输机残骸,机上5人不幸罹难。或许是因为大型客机着火的画面过于震撼,这架小型货机的影像此前竟完全被我忽略了。在短短几分钟内,两架相撞后的飞机残骸相继映入眼帘,那种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
登机没多久我就睡着了。醒来时,飞机正从一座大雪山上掠过,窗外的大地已是一片洁白。因为航班延误,到达稚内时已经错过了开往最北端宗谷岬的末班公交。无奈之下只好打车,上车后告诉司机要去宗谷岬,这位白发老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我们用蹩脚的英语加手势比划,却始终无法顺畅沟通。最后老人找出纸笔,写下“12000”——原来是在告诉我车费。32公里,30分钟路程,要价12000日元,折合人民币约600元,确实不菲。但为了赶行程,我还是咬牙应下。
好在司机非常热情,一路用日语配合手势为我介绍沿途景点——机场、海岸线,虽然听不懂,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意思。临近目的地时,他突然兴奋地说着什么,把车停在路边,指着山坡示意我看。我心想这么贵的车费,停车也要计费吧。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白雪皑皑的山坡上,静立着一头棕色的鹿。司机大概注意到我一路都在拍照,特意停车让我拍下这个画面。那一刻,这笔高昂的车费似乎也变得值得了。
从大学时第一次看到那集纪录片,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年。片中有位东京工作的IT男,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说自己突发奇想要去北方,便立即买票飞来。他的目的仅仅是“想在日本最北端发条推文”。他向镜头展示那条带着定位的推文:“我来到了最北的地方(用尽全力的冷笑话)”,却无人点赞评论。画面中的他,穿着单薄的外套,在寒风中离去。还有一位因家庭和职场人际关系而迷茫的年轻人,想把自己推向“再无前路,再无去处”的绝境,以此寻找继续前行的动力。这里也见证过独自告别青春的高中生,和只为看一眼茫茫雪海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心事而来,却在这极寒之地相互扶持、温暖。但在这最北端的公交站,在鄂霍次克海的风浪声中,人类的孤独与迷茫,乃至人类本身,都显得如此渺小。
第二天一早,我搭乘火车前往旭川,一路看着窗外的雪景,仿佛将今年最美的雪都尽收眼底。到达旭川后转乘公交来到旭岳大雪山脚下,沿途的山间雪景让我不禁思考:明天独自登山,是否一定要定下登顶的目标?
这座大雪山是座活火山,山脚下散布着数家温泉酒店。除了入住的酒店,我还体验了其他提供日归服务的温泉。看着温泉周围厚厚的积雪,想起纪录片里人们在温泉和雪地间来回“挑战”的画面,我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赤身走进雪地躺下,咬牙忍着寒意用周围的雪擦拭身体。那种激动与刺激,再回到温泉中的温暖与满足,让人难忘。泡完温泉后,我在酒店找到了详细的雪山地图,这才发现早晨飞机上看到的正是这座雪山。地图显示登顶往返至少需要5小时,思索再三,我决定不给自己设定具体目标,或许不带期待地随性而行,反而能获得更多惊喜。
第二天阴云密布,整座山被云层笼罩。一大早我去前台租借登山装备,原本想省钱只租雪鞋、长筒靴和登山杖中的部分。当我问前台哪样更重要时,工作人员看了看我穿的低帮运动鞋,摇头说“nonono”。虽然最后听从了她的建议要租全套装备,但长筒靴已经租完了。就这样,我只身穿着雪鞋,拄着登山杖踏上了登山之路。
到了山上才发现积雪厚度惊人,平均达到150厘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踏上未经人工处理的天然积雪,即便穿着雪鞋,每一步都能陷到接近膝盖。同行的几位滑雪爱好者在缆车站不远处就开始滑雪了,很快我就成了雪山上唯一的行人。积雪覆盖了大部分步道,我只能凭直觉前行。起初我想沿着雪中露出的“岩石”走,直到一脚踩空才惊觉,那些突出的其实是树冠,脚下是树木周围形成的空洞。面对茫茫雪山与呼啸风雪,我再次体会到自己的渺小。此后的路程,我的注意力除了感知温度变化,就全在确保每一步都能踏实稳妥。
登到半山腰时,我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在雪地里小得像蚂蚁。其中一个向我这边挥手,我确定那是在跟我打招呼。在雪地里独行一两小时后看到这一幕,我立即兴奋地挥手回应,对方见状更加卖力地挥手。那一刻的喜悦难以言表,但我知道他一定与我有着相同的感受。在这片茫茫雪原上,在狂风暴雪中,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向我挥手。我忘记了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分歧与冲突,只感受到了最纯粹、最友善的人际连接。大自然的伟岸与壮美让我着迷,但在那样的环境下,来自陌生人的一个挥手更让我感动。
带着愉悦温暖的心情继续攀登。一小时后,风雪愈发猛烈。大雪模糊了视线,风裹挟着雪粒划过面颊。我不知道当时的风到底有多少级,我只知道自己的心里一直在感叹“我终于真实地体验到什么是风如刀割了,以前从我嘴里说出的风如刀割都是假的”。当我感受到这上山的风雪仿佛要吞噬一切时,我选择了向大自然低头。决定返程时才发现,来时的脚印已被风雪抹去。我专注地往回走,抬头环顾时却发现似乎偏离了方向。这是我首次体会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迷失方向的感觉。幸运的是,我很快发现了远处的路标——一根高杆,上面系着鲜艳的布条,那一刻我无比感激这个路标的存在。
下山途中雪势更大,后来听说因风雪加剧缆车停运。庆幸没有给自己设定必须登顶的目标,否则可能会固执地多待一会。果然还是随遇而安更好。回到山下才发现裤子和鞋子里都是雪,脚后跟已经失去知觉。等走到酒店,融化的雪水已经浸透了鞋袜和裤腿。这时我才完全理解早上前台那几声担忧的“nonono”,一点都不夸张。
这些装备原来都是必不可少的:雪鞋增加脚和雪的接触面积防止下陷,长筒靴阻止雪进入鞋内,登山杖则能减轻腿部疲劳。每个专业领域的知识和经验都是无数实践的结晶,面对陌生领域时,专业人士的建议总比自己的推测更可靠。回到酒店,泡着温泉望着大雪纷飞,看到温泉边雪地里一个深深的人形雪坑,想必是有人和我一样,也曾在温泉与雪地间来回体验过这份刺激。
回到东京后,从震区归来的朋友分享了他拍摄的照片。灾区的实际状况远比想象中严重:断水断电断网,避难所人满为患,房屋倒塌,道路破碎。这些画面让抽象的新闻报道变得具体而真实。
在东京的地铁里四处游荡时,我想起第一天来时对夕阳的感叹。当时朋友说“没什么好看的,天天都这样”,起初以为他在抬杠,后来发现确实如此,而且人对美好事物的感知往往会随着次数的增加而变得麻木。
在拉面店用餐时,店员将我送到店外两道门外的街上。这种超乎寻常的服务态度在日本随处可见,不论是便利店、餐厅还是酒店。朋友说在日本待久了已经习惯,甚至怀疑这是否只是机械性的执行。作为一个游客很难得知他们是在麻木执行还是出自真心,但确实感觉既夸张又有点舒服。后来我跟一位朋友分享了这件事,他给我提供了新的视角:相比中国,日本的服务业薪酬更高,服务量却更少,这让他们有更多精力提升服务品质。而国内服务业人员往往忙于应付大量的基础服务已经耗尽精力。
在这里待了几天后,我发现自己也开始不自觉地模仿日本人的举止:处处注意不打扰他人,不在路上吃东西,见到陌生人会微微鞠躬。环境确实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但也许是这样过分礼貌和规矩太让人压抑,一到周末就会有一大批年轻人在闹市喝酒、卖疯、呕吐,一面克制礼貌,一面放纵疯狂。
最后一天在去机场的地铁上,对面一个小孩跪到了椅子上,我心想日本的小孩素质也没有多高嘛,怪讨厌的。过了一会我再仔细看才发现他在没有大人叮嘱的情况下脱掉了鞋子,安安静静地跪在椅子边上观察窗外的风景,我突然又觉得他可爱了起来。
【摄影师】
蒋磊磊,1992年生于陕西汉中,北京互联网打工人,闲暇时间是个摄影师。
【地球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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