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人：心脏重新开始跳动，每一步都算数

图源：《出走的决心》

【编者按】

“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到来的种种考验。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心酸岁月，那么，上帝自然会可怜我们的......我们就会幸福了......我们终于会休息下来的！ ”

在《万尼亚舅舅》中，契诃夫的这段台词道出了无数人重复、酸涩而不甘的一生，而在今天，我们终于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在向这样的生存说“不”：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此生活。

这一年，我们跟随《出走的决心》里的李红，一同策划了一场蓄谋已久的逃离，不再忍受，不再等待；我们想起角色背后那些同样怀抱好奇、渴望出走的真实妇女——苏敏、刘小样，还有千万普通女性；我们走进《逃走的人》里那些隐居在鹤岗的逃离者的内心，在隔绝、逃避之外，探寻生存的另一种可能......

这一年，出走的热望依旧是当代存续的母题，在无数普通人的心中盘旋。2024年接近尾声，镜相此前发起年终征集活动【“出走的人”：重唤被压抑的热望与勇气｜镜相年终征集】，邀请读者们一同回顾这一年的生命经验，写下独属于自己的出走故事。

哪些时刻让他们决心从生活的正轨中出走？出走之后，他们将通往何处？如何在一颗疲倦的心灵中重新唤起被压抑的热望与勇气？

作为那个出走的人，其中的跌宕与自喜，不如来听听他们自己怎么说。

图源：《出走的决心》

@ace：

我30岁了，没有对象，远离故乡，但我克服一切，不违背我的心活到今天，有什么不可以呢？

29岁的时候，看着满世界的“喜迎元旦”，非常不想迎来我的30岁，希望时间就此停摆，拿到医院的化验单看到名字后面跟着的年龄是3打头，心里都会一惊。无论想或者不想，30岁如期而至，日复一日的工作也如期而至，我很想要逃离。刚好，喜欢的女团开巡回演唱会，我决定，去首尔听她们的首唱。

我此前从来没有去过韩国，也没有去海外听演唱会的经验，于是自己一步步摸索，从哪里买票，怎么办签证，护照十年到期如何更换......很神奇的是，准备的每一步都让我轻盈起来，它不仅仅是一个人出国看演唱会，更像是我偷偷筹谋的一场遥远的逃离，逃离我平淡的日复一日，逃离一个人回到出租房的冷锅冷灶，逃离领导和同事，逃离我的日常叙事，到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见一些本不会产生交集的人。

准备的过程还算顺利，因为没有经验，最终只抢到了视野很不好的山顶，但是总归可以去了。当天，我直接从工作现场拉了箱子踏上去韩国的路。

怎么形容路上的感觉呢？

就像是你一直生活在一块凝固的琥珀里面，周遭的一切少变动、多重复，突然之间，你从琥珀里暂时脱离，周围突然流动了起来，你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好像这颗心脏重新开始跳动，每一步都算数。

英语已经忘了很久，韩语只会“不要走”、“你好”和“谢谢”，凭借着翻译软件，我去看了猛男秀、买了应援棒、吃了海鲜饼。坐在演唱会的山顶，听到爱豆唱“I live my life”突然落下眼泪。我30了，没有对象，远离故乡，工作没有晋升空间，一个人租房住也没有车，但我克服了所有的一切，不违背我的心活到今天，有什么不可以呢？

演唱会结束下了大雨，不会用韩语打车也不认识任何人的我慌乱了起来，但我发现自己的背包里装了一把伞。我突然发现，在一个人独立生活的日子里，我给自己撑过无数把伞，但却从来没有感谢过那个操心的、谨慎的、认真生活的自己，那一刻，在异国的我真正地爱上了自己。

我想，将一些时间凝成琥珀，凭借它们对抗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这就是出走的意义。

@ace 供图

@杨海滨：

原本长久压抑的精神，被这信息搅得像翻涌的泉

到我这样的年龄，新交的朋友有限，已有的那几位老友经岁月沉淀分布在各地，有时忽然想喝酒，可身边却没有对饮人，于是喝成了对影成三人的境界。每天佯装着麻木而又鲜活的精神状态，维持着看似心甘情愿的日常，但又暗自许愿，企盼着在某时被某件外来事件冲击一下，好让精神泛起一点涟漪，哪怕是简单的风景。

有天，我忽然在网上看到南阳的一位朋友、山水画家刘黑木在桐柏山深处建了所四合院样式的禅茶院。几日后，他给我留言“那个院里有三间闲房”。禅房花木深，我这样想那座茶院，原本长久压抑的精神，被这信息搅得像翻涌的泉。

一日，我突然就背着包，随着内心骚动的浪头，冲到了郑州火车站。从开始有想法到实际行动，仅用了一个小时。我最终选择了长途班车，放弃了高铁，我想既然出走，乘班车路过一路的山水倒是更不错的选择。

我开始在摇晃中行走，中原中部的平原一览无余，村庄、田野，再往前走，进入山区，开始时浅山，渐入陡峭高山。一条路沿一条河岸蜿蜒，忽豁然开朗，出现被河流冲击而成的一小片平地，其上有山峰，修竹，树林，独独没有村庄，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禅茶院。我一下被这情景感动了，它竟如此雷同于我的心境。

我踏进寂静而飘着茶香的院内，住了三日。我想起郑州五十余岁的苏敏一人一车仗剑走天涯的潇脱，她的精神状态一定是饱满愉快的。就我而言，我还是得沿着来时的山路回到平原上的郑州，回归于旧日生活，即使明知生活是庸俗的，也得踏实热爱。我是愚人，只能这样忠于我的生活。诗人般出走的苏敏，让我对生活有了新的看法。

回郑州后，在我对刘黑木形容我眼下的生活时，我删除了“清晰的麻木”这一表述，而是说，我已习惯这人间庸俗烟火，也明白了这座禅茶院，它实际上只是重返现实之路上的一个驿站而已。

@杨海滨供图

@张先生：

厂里打工之余，我将英语单词写在手心，知识就这样被我攥紧......

16岁，当我小心翼翼地收藏起那张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深深明白：参照我父辈的命运，未来，我将要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碌中度过了。1998年夏天，刚满16岁的我，因为支付不起学费，放弃了升学的机会，从此开始四处打工。我做过建筑工、装卸工、铸造工、操作工等各种工作。

打工生活是艰苦的，但我从来没有自暴自弃，因为，路是我自己选的，即使含着泪、咬着牙也要走下去。为了排解苦闷，也为了自己未尽的梦想，我在打工之余，依然坚持读书学习。多年来，我在大通铺上读《现代汉语词典》；我在简陋窝棚里读《平凡的世界》；我在透风的小阁楼里读《文学概论》；我将英语单词写在手心里，知识就这样被我攥紧了......

30岁，为了一纸文凭，只有初中学历的我，参加了自学考试。我用了11年的时间考取了3个大学本科文凭、两个学士学位等12本证书。41岁，我仍然在打工，但是，我的学习经历被媒体报道了，我在澎湃新闻问吧开通了专栏，回答网友的提问，这些问题有虚心的请教，也有刺耳的冷嘲，我都怀着炽热的感情、用平和的语气，给予回答。

42岁，有一位朋友推荐我走上演讲台，把自己的学习经历讲出来，我答应了。

在我42年的人生岁月中，每天十几小时的劳作就占用了26年，现在，我想做一点儿不一样的事情。荣格说，当你面对一件事情时，你按照你过去的性格和逻辑做出行为，这就是命。2024年，我想改命！

从来没有走上演讲台的42岁的我，为了说好普通话，跟着电视播音员学习发音；为了克服紧张，我对着妻子和两个孩子练习演讲；为了背诵稿件，我利用工歇时间，在厂里空旷的污水处理场里背诵稿件。

2024年，我获得了我所在城市的演讲比赛一等奖。我的生活，从车间里的叮叮当当扩展到了演讲台上的慷慨激昂，有许多学校邀请我去演讲，讲我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学习故事，我都欣然答应了。整个2024年，我一共受邀参加了十几场公益演讲，实现了从农民工到终身学习理念推广者的蜕变。

这就是我的“出走”故事。“出走”，我觉得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找回自己，走出去，或者走回来，都是自己的人生选择。

@张先生供图

@花生苏：

36岁，天崩开局的一年，最终热气腾腾

2024年对我来说是奇特无比的一年。在36岁本命年，我被裁员了，生活却像开启了潘多拉魔盒。十多年的打工人生涯终于停了下来，刚开始肯定是有些情绪的，感觉自己像报废了。各种契机下，我养了十几种花，它们都长得很好，我看各种小说，进行了17次旅行，考了中级经济师，做了很多非遗手工，还学了画画......我把被上班耽误的事、一直没时间做的事都做了。

回忆这一年总感觉不太真实，我终于不用随时担心日更、策划案、活动和数据了，不用出门总是背着电脑。提起来这一年，总是会感慨自己真的是活到了最好的年纪，不再为失意的过去和看不见的未来而焦虑，没有任何负累，又拥有了感受当下每时每刻的悸动的能力。天崩开局的一年，最终热气腾腾。希望2025年我能尝试更多的可能，探索自己更多的边界。

@花生苏供图

@不具名先生：

跟随时代经济大发展腾飞的一代人，忙忙碌碌一生，临退休时工作能力依旧得到肯定，但决定挥挥手，不顾众人对自己已获权利的羡慕，留下一个潇洒背影，弃位而去。

@不具名先生供图

@抱布：

这一年我的生活循规蹈矩，穿梭于家庭、孩子与职场，虽偶有节日出行，也不过是拖家带口，是系统的一部分。对我来说，更接近出走意义的，是一些这样的时刻：比如开着会议时在电脑上悄悄打开的文学写作文档，午休时的一段独处与阅读时光；比如周末一个人看电影的空档、送完孩子到课外班后，自己骑着自行车在周边闲逛的半个小时......

普通妇女的出走，不一定像刘小样或者李红那样决绝，可能只是一些“出神”时刻。

@抱布供图

@秀儿：

对内心的浮尘进行一次冲刷

今年是我研究生毕业年，也是走进职场年，对个人而言，是从学生象牙塔里走出的转折点。今年是我出门旅行最多的一年。三月份去福建的福州、平潭、泉州、厦门一路南下；六月跟研究生同学自驾去西北大环线的西宁、德令哈、茶卡、敦煌、张掖、兰州，感受大自然的磅礴力量；七月去广州和佛山探寻广式美食，月底去宜昌三峡感受如画山水；十月去香港随心而行，拓宽边界；十二月初去扬州弥补遗憾……此刻，期待着月底回青岛与老友重聚。

上半年开始，还没毕业，就已从生活的所谓“正轨”走出，深知学生状态以后不会再有，所以没钱也要出走。下半年工作之后，再考虑出游时，内心会更平定和无所顾虑。无论哪种心境，出游对我而言，都会对内心的浮尘进行一次冲刷，给自己充充电，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也许就需要这样偶尔的出走生活，才能够更好地回归生活，毕竟可能对于大多数的我们而言，终究还是离不开所谓“正轨”的生活......

@秀儿供图

@吾先生：

50岁，一边是出走的渴望，一边是家庭的重担

我的一上半生都活得很好，也许应该是别人羡慕的样子，那时候父母还健在，和妻子也算是家庭和睦，有一个成绩不错、准备高考的女儿，还有一份收入可以的工作。这一切在小县城、在别人眼里，可能都是不错的生活了。可是，今年，我快50岁的时候，因为工作上与上司闹矛盾，处于失业的边缘。虽然有累积一定积蓄，但一旦失业，一个50岁的人应该是不可能找到什么靠谱的工作了。算了一下，还有13年才能退休，这13年里还要投入不少的金钱到社保、医保里面才能保证退休后可以拿到一份退休金。一想到这些，加上之前工作累积的情绪问题，我竟然得了抑郁症。

一边是工作上受到的不公排挤，一边是担心失业的压力，一边是对工作单位的极端厌恶，出走的愿望，一边是沉重的家庭的责任......

在我休息的两天时间里，我一个人去了以前喜欢的地方，吃了以前喜欢的东西，听了以前喜欢的音乐，看了以前喜欢的电影，我才发现，这一切一切已经对自己没有任何触动——可以说没有任何感觉。一种可怕的陌生感从心底里传出来。

这一刻，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走出来。我怎么样才能走出来？

@时光之外供图

@时光之外：

四季轮转，我不再无趣

2024年我用不多的积蓄咬牙买了台相机，我要用相机记录我破碎了的生活。周末一有空我就带着相机四处寻找美景，在四季的轮转中，我不再无趣。甚至，长假中我来到威海、武汉、南京。出走的确需要决心，那是不愿被生活裹挟，不愿沉沦、不甘堕落的心在呼喊。

@时光之外供图

@佩奇：

后续的好与坏，只能交给后面的自己去承担了

你好哇，见字如面。在每日重复又颇具挑战的生活里停下来，想写点什么。这一年，放弃、选择、置身、命运等词不断地被我思考着。在思考继不继续读书的时候，在思考选择工作的时候，我不断出走着，又或是停留着。于是我老想起命运这个词，无论怎样的放弃，怎样的选择，怎样试图拨云见雾，怎样的出走，其实最终都会归于内心的那个呼唤。这或许就是心择定的命运，于是后续的好与坏、是与否都得交给后面的自己去承担了。至于压抑的热望与勇气，我好像还看得不是那么分明，总觉得是机械的教育和生活让我磨灭了对于热爱这个词的理解，我渴望某种“被看到”，这算是变相的热爱吗？生活总有些迷迷糊糊，却也是因为这朦胧的不真切，才给了我们无数可以出走的机会。新一年，迎接新的命运吧。

@时光之外供图

@赵旭：

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

印象中，鲁迅先生写过这样一句：从来如此便对么？

日复一日过着平凡生活的我们，有一天，能勇敢的对“从来如此”的“命”，发出质问吗？大部分人不会有问题；一部分人可能产生了疑问，但终究让疑问成为疑问。只有少数人会用行动化解或消除疑问，即使只能暂时或局部的解答疑问，他（她）们也要迈出脚步，走在路上。

我并不把自己划入走在路上的少数人之列，但2024年10月底，从小生长在乌鲁木齐的我，我还是决定去参与一场短程行走——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

2024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立70周年，此徒步赛是庆祝的配套活动。活动日程四天三夜，每天需行走20多公里，总行程80余公里。1949年冬天，为解放新疆和田，中国人民解放军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2024年，我们大家从五湖四海聚到一起，重走了当年的“沙海老兵路”，更深刻地体会了老兵精神、胡杨精神、兵团精神。

人是群居的生物，即便是出走的那些人，多半也会回归到某个人群中。但时不时地自我流放，调节身心，有益于更好迎接生命的下一程。2025年，愿你我继续在路上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