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1日,由蒂亚戈执导、于佩尔主演的《樱桃园》在上海文化广场首演。该剧也是2021年第75届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的开幕剧,原作是俄国作家契诃夫,讲述一个樱桃园即将被拍卖的故事。旅居国外数年的女贵族柳鲍芙回到家乡与亲友相见,其乐融融,可她必须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由于入不敷出、负债累累,她的樱桃园马上要被拍卖。随着“樱桃园的易主和彻底消失”,剧中每个人都面临不确定的未来,必须在有限时间内做出重要抉择,我该怎么办,我要往哪里去?

《樱桃园》剧照 (photo credit-Christophe Raynaud de Lage Festival d’Avignon)
《樱桃园》是常演常新的话剧,也是全球化的戏剧,一百多年来在世界各地不断重编再演。栗征在《时间结构与语境置换:<樱桃园>在中国》一文中分析该剧在中国的阐释,认为早期主要是阶级叙事,人物划分依据的是阶级属性,如柳鲍芙代表落后的封建贵族,罗巴辛(农奴之子)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特罗费莫夫(大学生)和安尼雅(柳鲍芙的女儿)代表进步的革命力量;新时期之后,基于阶级性的理解被基于时间性的理解所取代,柳鲍芙属于过去,罗巴辛属于现在,特罗费莫夫和安尼雅属于未来,樱桃园则指向过去和未来之间悬而未决的当下。
这种基于时间性的理解,在蒂亚戈的版本中也有所呈现。他在《创作手记》中提到,他曾以为这是“一部关于终结的戏”,后来才发现,该剧讲述的是时代变化不可抵挡的力量。因此,“把《樱桃园》搬上舞台,意味着谈论一个独特的年代——深刻的社会变化正在发生,但依旧潜移默化......谈论一个史无前例的历史时刻,谈论一个还没有人完全理解的新世界里的痛苦与希望,谈论我们自己”。也就是当旧秩序崩塌、新世界即将来临时,我们如何理解这些改变,我们如何选择自己的未来。


《樱桃园》剧照 (photo credit-Christophe Raynaud de Lage Festival d’Avignon)
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我们会发现个人选择与心理状态密切相关。如柳鲍芙是没落旧贵族,花钱散漫,还是个恋爱脑;罗巴辛是新兴资产阶层,精明强干,一心赚钱。两人在剧中都有大量独白,其中反复出现的意象 揭示了其心理创伤。柳鲍芙在婚姻结束后,迅速开始另一段感情,但小儿子的意外离世让她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惩罚,于是逃离樱桃园。情人追随她而去,后来却欺骗她、背叛她,而她始终无法摆脱这段关系。实际上,这段关系并不是她以为的“真爱”,而是一种创伤性连接。罗巴辛是农奴之子,樱桃园是他父亲和祖父当奴隶的地方,他在这里饱受屈辱,也有过偶尔的温馨时光(被父亲殴打时,柳鲍芙给了他安慰)。有人认为他唯利是图,所谓帮忙不过是想用更低价格得到樱桃园,但种植罂粟可能是更好的赚钱方式,而他不惜重金、不断加价从竞争者手中把樱桃园硬是“抢”过来,更像是一种执念。

《樱桃园》上海演出谢幕
简而言之,他们对未来的选择都是基于某种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只是因为受到社会文化的影响才体现出性别差异,即女性逃到“爱情”中,变成恋爱脑,男性则专注于搞钱,成为“事业狂”。尽管两人的阶级身份、性格气质和应对困境的思维方式差异巨大,但基于心理上的相似性,他们的独白在剧中遥相映照,彼此间的互动非常自然,甚至有一种知己之感。法国版的《樱桃园》中,这种心灵上的互通体现得淋漓尽致。
首演前的媒体通气会上,于佩尔和罗巴辛的扮演者阿达马·迪奥普作为剧组代表分享了他们对角色的见解,从中就可见一斑。在于佩尔看来,她在努力用富有可塑性的情感表达去刻画柳鲍芙内心的变化,表现其矛盾与复杂性;阿达马·迪奥普则认为罗巴辛的出现和成长均与柳鲍芙息息相关,他饰演的罗巴辛更多在通过角色潜入到每一个场景,尤其是跟柳鲍芙之间的关系。
那么,人类能否走出既有的心理创伤,找到更好的出路呢?也许年轻一代能给出不同的答案。夸夸其谈的大学生特罗费莫夫、天真又不失理智的安妮雅都对未来充满希望,开始了新的旅程。养女(也是管家)瓦里雅也做出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舍弃那唾手可得的樱桃园新女主人的位置,选择了独自离开。在法国版《樱桃园》的最后一幕中,瓦西雅并不像在原作和其他版本中所呈现的那么哀痛,而是相对平静和理性,她用往后撤退的肢体表达出拒绝,也许就是在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独立和自由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柳鲍芙的扮演者伊莎贝拉·于佩尔在上海出席媒体通气会
在舞台呈现上,该剧的表现可圈可点,给了观众不少新体验。蒂亚戈打破现实主义手法,选择以极简美学重构经典。舞台是现代化的,这里不像是农牧庄园,更像是火车站,三条横轨上安置着可推动、如樱桃树般的灯树,轨道设计象征着时代的更替,璀璨灯光则代表易逝的旧日荣光。几十把椅子在开场时整齐排列,逐渐被腾挪、叠放......最终清场,展示了旧秩序的崩溃过程。舞台上演员从未真正离开,有时他们在黑暗中静默不动(代表离场),有时则帮助转换场景(推动灯树、搬运椅子),这些设置可能源于最早是在教皇宫光荣庭院、一个露天剧场演出,搬运到室内时不免损失些原有韵味,如不少人提到的习习晚风和演员随风飘动的头发和衣裳,但也还是给了观众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此外,2021年的演出用了教皇宫的椅子,被认为兼具打破“第四堵墙”的效用。何谓“第四堵墙”呢?舞台通常有三面,第四面是指舞台与观众之间无形的屏障,打破“第四堵墙”就意味着打破这个界限,让观众参与进来。比如摆放好的椅子通常位于观众席,现在被移到舞台上,就给了观众一个暗示,因此实现 了对观演关系的拓展。在上海的演出中,对于如何打破“第四堵墙”也有一些别出心裁的设计,当演员用中文说“谢谢”,把台词中“我说的全是清清楚楚的俄国话”改成“我说的又不是中文”,都起到了活跃气氛的效果,台下观众会心的笑声就是一个明证。在第四幕开头,演员对原作的吐槽(契诃夫本应将它结束在第三幕)也有类似作用,由于没有中场休息,观众观剧至此已相当疲惫,精神上需要有所调剂。


《樱桃园》剧照 (photo credit-Christophe Raynaud de Lage Festival d’Avignon)
对于一部跨越时空、跨文化演绎的经典剧作而言,如何让观众接纳是一次不小的挑战。从网上反馈来看,大多数观众能接受现代的人物造型,只有少数人对有色人种来扮演贵族尚存有一些疑虑。观众对舞台设计和调度的好评很多,尤其对烘托气氛的音乐和舞蹈更是一致赞美。不过,语言文化的障碍还是影响到了一些观剧感受,由于人物众多,台词密集,演员语速又快,而字幕并没有提示是谁在说话,这对那些不太熟悉剧情、还需要在舞台和字幕间不断转换来帮助理解的观众而言,不是非常友好,这是需要改进和提升的地方。
(本文作者系复旦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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