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澎湃新闻记者 蒋立冬 AI创意
1600多年前,王羲之在暮春时节与名流雅士们在会稽山阴(今绍兴)的兰亭聚会。三月的江南,“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们在青山绿水、茂林修竹之间,随意列坐,曲水流觞,感兴赋诗,“畅叙幽情”。真可谓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齐臻,“信可乐也”。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王羲之笔锋一转,乐极而哀,兴尽悲来。“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曾经的欣然自得、“快然自足”,转瞬间便不复存在。今朝欢笑,明日何在?欢愉易散,人事无常,这让他感慨不已。
不仅人事如此,生命亦如是。“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衰老不可阻挡,死亡是必然归宿,生命的短暂与无奈听凭造化,“岂不痛哉!”
不约而同,600多年后,被贬到湖北黄州的苏轼,在一个清风拂面,皓月当空的夜晚,与好友们泛舟赤壁,饮酒放歌。面对浩渺江水和澄澈夜空,他们仿佛神仙一般,飘然自在,无牵无挂。
兴致正浓时,吹箫的友人却悲从中来,其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被问到为何会如此悲凉时,他感慨说,曹操当年攻破荆州时是多么意气风发,而在赤壁被周瑜所困时又是如此狼狈不堪。而且,“一世之雄”,“而今安在”?终也逃不过一抔黄土的结局。
吹箫的友人其实代表了苏轼的另一面。无论是他“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悲叹,还是王羲之“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的怅惘,他们的触发点是一样的,“兴感之由,若合一契”。他们的感慨也是一样的:人生的短暂、渺小和无常。
这样的感慨,今天的我们也并不陌生:誓言散落,热爱冷却,曾经的温柔缱绻露出了青面獠牙;岁月蹉跎、理想幻灭,一直渴望着遵从内心,成就自我最终却误落尘网,徒劳挣扎——
这是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且看王羲之和苏东坡是如何救赎自己、抚慰人心的。
面对盛景难逢,快乐易逝,王羲之怅惘过,但他并不悲观,他没有否定生命的意义。他把这次诗会的作品结集整理成册,并为之写序,流传于世,目的就是保存与会诗人的艺术创作和生命感受,刻下他们存在的痕迹,让后人能够触摸到那个暮春的温暖和忧思,这便是生命的意义。
王羲之肯定生的意义,这从他批判庄子“一生死”,“齐彭殇”的“生死观”可见一斑。庄子认为生死是一样的,死是生的延续。但如果生死真的相等,生随着死一了百了,如果一切的努力最后都归于尘土,那也就消解了生的意义,这看似是超脱,其实是虚无。王羲之更愿意直面人生的痛苦、短暂与无常,悠然从容地过好当下。
春日固然短暂,但是他有过“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畅快,体验到了大自然的无边与丰饶;人事虽然无常,他也能体会到“欣于所遇,暂得于己”的快乐。饱览山水之乐,文人雅集之乐,物我俱忘之乐——这一刻的快乐是真真切切地体验过。
王羲之不只重视生命个体的体验和感悟,他还看到了人类情感的共通性。前人的生命体验启发着后来人,供后人借鉴、共情或批判反思,后人与前人的感悟产生联结,又会启发着更后面的人。这样,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感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看法,建立了联结的感慨和看法,便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成为了永恒。
这与苏轼在《赤壁赋》中开出的解药如出一辙。“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水一直在流动,但它一直没有消失;月有阴晴圆缺,但它始终挂在天上;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放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就消解了其短暂性,获得了永恒性,那还有什么可伤感的呢。人生的短暂是相对于大自然的永恒而言的,苏轼却说,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是人类的宝藏,为何要把人和大自然对立起来呢。
苏轼和王羲之不谋而合,他们都把生命个体放到了横向的天地万物和纵向的历史长河之中。也就是说,他们用达观的心态和宏阔的视野告诉我们要把目光放长远,不必画地为牢、为一时得失所困。当一个人把自己的“过不去”和“不如意”放在广大天地之中、放在世世代代的情感流动中,他就会发现有许许多多同他一样的人,于是个体的孤独感也就淡化了,个体从被限定走向了无限延伸。
这是他俩的默契,是他俩不约而同告诉我们的内心从平和到激荡再到平和的秘方。
带着这样宏阔的视野和心胸,无惧生命短暂和无常,从容活在当下,认真对待生命,去经历,去体验,去珍惜那多样人生,便不负这人间韶华。有人无视时光流逝,企图与时间抗争,恨不能让时光倒转,只争朝夕,志在必得,“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有人依照自己的内心,顺应天命,随遇而安,闲适自由,“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有人把自己困在“无常”里,沉醉于过去,无法醒来,李煜从成为阶下囚起,他的生命也就停留在了对往事的无尽追忆之中,凝滞不前。
有奋发、有苍凉、有超逸,这是个体生命在当下某个时刻的真切感受,生命的这趟列车,他们曾经来过。他们的创造和感悟,他们留下的痕迹,也将超越时空,形成深广的天地,成为渡人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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