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当维修工，忍受与冲破

橙子做了一年上门维修工后总结：" 排查和拆装的思路比一切都重要 "，而体力之类是次要的。

第一次在武汉见到橙子的时候，她就在一分钟内教会了我换门锁。将表面的螺丝全部拧下，分别拿出锁芯、把手、把手连接杆、锁簧。而在五年多的独居生活里，我曾前前后后花了小一千来换各种门锁。

不过，生活中却很少看到有女性维修工出现，在她们和维修工行业之间，有一堵 " 看不见的墙 "。无论是找老师傅带自己入行，还是拿着操作资格证去找工作时，橙子无一例外因女性身份被拒绝。

小熊是一名定居在上海的 28 岁女孩，她和橙子一样，在决定成为一名装修师傅后，她连续找了几位老师傅做学徒，可每一个都无法长久。有的对她动手动脚，有已婚者对小熊示好，还有直言，自己想找的不是学徒，而是女伴。

正在铺墙砖的小熊 / 受访者供图

可橙子和小熊决定闯下去。这两位来自不同城市、不同年龄的女工，虽然正式做维修 / 装修的时间都才一年，但她们明确地知道，市面上对女师傅的需求量是有的，而且不小。

在社交平台上，" 女维修工 " 的标签相关浏览量达 8.4 万，" 女师傅 " 则超过 260 万。同时，女性维修的个人或群体从业者也开始陆续出现。不过，需求与从业者之间仍然缺乏有效系统的对接模式，一些偏见、误解和信息差，仍然需要破除。2021 年，全国工商联发布的《中国家居服务行业分析报告》显示，全国范围内的家居服务行业里，女性师傅占比仅为 6%。到了 2024 年，这一数据仅涨到了 8%。

女维修工，女师傅，这些依靠体力的工作往往与传统女性气质不符，但这并不是她们不存在的原因。如今已经有如 " 强记女工 " 和橙子、小熊这样的女性闯入。这堵看不见的 " 墙 "，正在被她们亲手用锤子、电钻和毅力打破。

五十多个学生里唯一的女性，这是橙子电工生涯的起点。

2024 年 2 月，在待业一年半后，她报名参加了四川一家电工培训班。班上五十多个学员，除了橙子，其余全是男性，且大部分都是四十到六十岁的中年人。上课的一个月内，橙子记不清多少次被问道：" 你一个女的为什么会来学电工？"

两年前，橙子从杭州一家互联网公司离职了，因为公司发展不太好，以及 " 杭州太难吃 "。离开的时候，她 33 岁，月薪在 2 万左右，比如今平均收入的五倍还多。

离职一年半后，橙子迟迟找不到新工作。恰好她从小对动手捣鼓家具和装修有兴趣，索性，她决定去做一名维修工。

从培训班结业后，橙子拿到了电工证和操作证，有了上岗资格。她原本计划找个师傅做学徒，继续学习。毕竟，这一行几乎都是这么入门的。

橙子在检查房子的电路走线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摄

然而，每一个老师傅无一例外都因橙子的女性身份而拒绝了她。橙子那几个月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 女的不行，女的做不了。" 最后，她只好托熟人带她去蹲工地，看师傅们怎么干活儿，再跑腿买点水和烟，" 厚着脸皮多问些问题，再回去练习 "，这么慢慢学上手。

可拿着特种作业操作证去找工作的时候，大部分公司和平台也将橙子拒之门外。" 一旦涉及机器的拆装，大家潜意识就觉得女性做不了。"

由于没有平台接收自己，橙子最后只好组建了自己的工作室。去年 10 月，她将工作室从成都搬到了武汉，也开始不定期办 " 家庭常见故障课程 "，只接收女学员。

一些女孩来找橙子做学徒，其中诚意满满者，却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

28 岁的武汉女孩晓琳是跟橙子学维修的学员，她原本找的是一个男师傅，与她年龄相仿，已婚，晓琳还见过对方的妻儿。然而，刚跟了两天，师傅竟忽然在半夜约晓琳出去吃饭和游泳。

晓琳明确拒绝后，他仍然试图跟她建立某种男女关系。

晓琳感到被冒犯，把对方拉黑了。

与橙子、晓琳一样，决定要成为一名装修工人的时候，小熊发现自己被整个行业排除在外。

小熊正在干活 / 受访者供图

去年春天，小熊从考古系硕士毕业后，不想考编考公，也不想在公司里处理复杂的职场人际关系。于是，她瞒着家人，决心去做装修工。

小熊先找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师傅做学徒，跟着他去参与一个教学楼翻新工程。那是小熊第一次走进施工现场，已经在那里的十几个男性工人立刻望向她，十几双陌生的、带着点猎奇的目光毫不遮掩，这让小熊感到冒犯。一个瘦高的、长头发的年轻女孩走进工地现场，似乎是一种奇观。

中午吃饭的时候，男人们也都在盯着小熊的一举一动，从打饭到吃饭。后来，她剃了光头，情况稍微好转一点。

让小熊决绝逃离这个处境的，是她跟随的那个师傅。小熊近视，不干活儿的时候，她习惯把眼镜挂在胸前口袋。师傅经常直接伸手从她的胸前拿眼镜，嘴上说着 " 看看你多少度 "，手指会碰到她的身体。他还会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忽然拉住小熊的手，" 关心 " 地询问她，" 刚看你卸货的时候手被夹到了？"

类似的事情一桩又一桩，即便小熊其实早有心理准备。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她有次陪朋友到一个建材市场，遇到一个瓷砖师傅，两人加上了微信，刚请教了几个基本的专业问题，对方就很唐突地对小熊说：" 从小没有女孩喜欢过我，讲真的你是第一个愿意跟我讲话的女生。" 小熊知道，这个人是有妻女的。

小熊只好放弃了找师傅这条路，去山东报了个培训班，从基础学起。

小熊正在干活 / 受访者供图

可快毕业的时候，老师建议她，" 还是找个师傅带你 "。大概这一行就是这样，绕不过去。而要找到一个经验丰富的女师傅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一次，小熊在网上找到了一个宣称收女徒弟的男电工。可才刚认识，对方就询问小熊是否单身，小熊察觉不对，反问对方意图。对方也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想找一个喜欢的女人做搭档，他用的词语是 " 人生战友 "。

后来到上海以后，小熊又在熟人的推荐下，跟着一家装修公司的两个木工师傅学手艺。可只待了两三天，木工师傅就开始对她的年龄指指点点，规劝她：" 你是时候嫁人生孩子了吧？"

大家都不想收女维修工，可市面上又真实存在着对女性维修工的需求。对于这一点，橙子和小熊都信心十足。

目前，市面上的维修师傅大部分都是男性，尤其是资历与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而据民政部 2021 年的数据，我国有近 9200 万独居人群，其中有近 4000 万是独居女性。她们在独居生活中如遇家电家具问题，需找师傅上门维修，安全问题将成为她们一份隐秘而罕于言说的顾虑。

《门锁》剧照

橙子曾有过十余年的独居生活。大学毕业后，她一个人在成都租房子住。一次，她在网络平台上找了一个师傅来家里通下水道。上门前说好 " 一口价 "120 元，师傅到家检查后却改口要求加钱，紧接着又表示情况比较复杂，要喊另一个师傅过来一起看看。

那天，两个师傅在橙子的卫生间里告诉她，这个管道要用药水，他们先拿出了一瓶不知名的化学药剂，要价两百多块。橙子一个不留神，两三瓶就倒进去了。最后，他们跟橙子要价八百多。

橙子试图讲价，可对方毫不松口。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和橙子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对峙，橙子实在不敢继续争执下去，只好付了钱。她身边的不少女性朋友，以及后来遇到的客户，都遇到过类似情况。即便据理力争成功，一个独居女性也很难安心，" 毕竟他们（上门的师傅）知道你家地址 "。

还有一次，橙子需要装修房子。一个师傅在装修结束后，还在橙子家小区楼下蹲守着。到了晚上，他直接打电话叫橙子下楼跟他出去吃饭。

这些经历让橙子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即市场对女维修工的需求并不少。

橙子在客户家中安装镜前灯 / 受访者供图

就在今年农历春节过后，橙子还接到过一个上门维修热水器的单子，客户是一个独居女性，为了等橙子上门，从大年初二一直等到了十三。其实自从两年前家里物件陆续坏掉后，她一直没找人来修，水管漏水就只用一边，灯坏了就用手电筒。她曾经叫了一个师傅上门，对方一进家门就往她卧室里瞅，这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不过，客户与她们之间的对接很难。大部分商业平台不会显示师傅的性别，目前，橙子大多还只是依靠个人社交账号的私信留言来客户。

2025 年春节后到现在，她总共接了不到 10 单，收入共 2200 块。而她现在居住的房子，一个月房租 4000 块。

事实上，很多简单的家庭修理完全可以自己动手解决。在橙子看来，独居女性能做到的事情比她们想象中多很多。

她会在家庭维修课程上教一些常见故障修理，去年夏天上完第一堂课后，女孩们告诉橙子，" 学完有一种啥都想修的冲动 "。回去后，她们真的动手给自己家换了门锁、灯、水龙头，检查了配电箱。

橙子在教朋友们拆开并检查一个插线板的线路走向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摄

在与客户的线上对话里，橙子说得比较多的三个字是，" 我教你 "。一些简单的基础维修，她觉得她们可以自己动手试试，也省下一笔维修费。有时候她觉得问题太简单，" 没必要花那个钱 "，于是索性教她们自己换。

对于自己做维修的选择，家里人虽然支持，但夸赞的角度还是有些奇怪。母亲会对橙子赞叹道：" 我女儿真棒 "，但她同时还会补一句，" 我从没想过我女儿还能做男孩子做的事 "。

其实一直以来，橙子都很能感受到母亲的支持。母亲会紧盯着橙子的电工账号，为了每一个涨粉而兴高采烈。

不过，" 即便是最支持我的妈妈，也会说我做的是‘男孩子做的事’ "，说到这里，橙子语气很轻地苦笑了一下。

如今，橙子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那是一个双层 Loft，落地窗对着一大面工具墙，墙上挂满了她的日常工具：各种钻头、刀头、电锤和各种电工仪器。一张桌台和几张椅子都是橙子自己动手做的，没活儿且得空的时候，她会在工作室里开办家庭维修课程，教感兴趣的学员一些基础的维修操作，学员大部分都是女性，她们难以从过往的生活经验里习得维修技能。

橙子工作室的工具墙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摄

干维修首先得做得到基本三样：" 爬得了高、躺得下地、受得了脏 "。不论是在四十度的高温里热得中暑，还是在零下寒冻里 " 冷得打摆子 "，橙子都得扛着至少二三十斤的必要工具包出去干活儿。

去年夏天，成都最高温达 40 度。橙子背上工具包出门，还没走到地铁站，人已经湿透了。

她后来把这些经历分享在社交平台上，有网友轻飘飘地评论道：" 女人就是不行 "。橙子不明白。四十度的高温不会对性别区分对待，至少她没有因为高温而畏难。

这与男女的体力差异无关。橙子觉得，" 维修只是一项需要技术的任务，不是一项只适合男性的工作。" 如今，工具的完善可以覆盖很多体力上的需求。

流血是必然会经历的。整天与螺丝钉、钳子和钢筋水泥打交道，手上的磕碰和划伤不断。她是典型的南方小个子，优势是灵活轻巧，劣势是有时会让人难以相信她能搬动比自己体积大的东西。

一些基本的技能如刷漆、砌砖和安装等等，橙子在入行前就已经很熟练了。前几年，她和家人一起将老家的院子打造成了花园，亲手制造出凳子、桌子，把房子涂成喜欢的颜色，她享受这个过程。

在橙子看来，除了少数搬运、拆卸大件家电工作需要体力，干维修更重要的，除了技术，还有意志力、细心程度，以及，" 敬畏之心 "。

来武汉后，橙子接到的第一单是在去年 10 月，上门帮一个独居女士维修燃气灶。那是一个老式小区，" 厨房的所有开关插座全都老化开裂，而且有烧过的痕迹 "，客户要求要更换插座。

橙子先关掉了分闸，再拆开插座，用电笔测量，发现电路依然带电，显示 220V。她接着关掉配电箱的总空开，也就是总电源。这个时候，人的心理惯性会觉得 " 已经没电了 "，但当橙子正准备上手安装新插座之时，忽然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又用电笔又测了一下，发现电路竟依然没有被切断，还是显示 220V。

原来，厨房的电路没有经过家庭配电箱，而是直接从整栋楼一楼的总电表里。" 谁能想到厨房的电路根本没有经过家里的配电箱！" 橙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她没有 " 条件反射 " 地再测量一遍，直接用手去触碰电路，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次虚惊，橙子归功于自己良好的职业习惯。万万不可大意，因为熟练就大意，更是电工维修这一行的大忌。

小熊住在装修的毛坯房里 / 受访者供图

自从去年二月来到上海后，为了节约成本，小熊没有固定住处，就住在不同户主的毛坯房里。毛坯房里只有一个水龙头和一个电灯开关，当然也没有空调和暖气。小熊的折叠床放在泥沙、瓷砖和辅材之间，上厕所需要接水来冲，没有暖气、空调和任何电器，很多窗户还漏风。

如今，在社交平台上，还有不少女生兴致勃勃地来问小熊，能不能跟着她一块儿做？自己也想干维修。可很多人在咨询过后都只是三分钟热度，小熊用自己的经历发问：" 做这行不仅仅是脏和累，每天打几百公斤的砂灰，扛几十斤的砖。还要问问自己，能不能接受在没有水电、网络、马桶、暖气的地方长时间生活？"

1997 年出生的小熊是新疆女孩，个头有 173 厘米，穿上鞋比不少同龄男性都要高。但小熊觉得，如果没有父母的干预，她本来可以长得更高。

青春期长身体的时候，小熊猛窜的身高让母亲焦虑。她怕女儿长得太高了，不让小熊吃得太饱，" 她（我妈）觉得女生最多一米六五就可以了 "。

家里亲戚在小熊母亲的耳边说，都是因为她给女儿买运动鞋，把小熊的脚 " 放大了 "" 他们觉得我妈应该给我买小小的紧紧的那种女孩子的皮鞋 "。这么多年回想起来，小熊还是觉得荒唐，" 天，这不就是裹小脚吗。"

她确信自己小时候是严格按照 " 女孩 " 的刻板印象被培养的。父母会逼迫她穿裙子、留长发，让她远离自己喜欢的打球和旱冰等运动。大概是因为太过被期待 " 像个女孩子 "，小熊比同龄人更早地明白，女孩子没有应该像的模样。

做木工 / 瓦工这一年来，小熊一直瞒着家人，他们一直以为她毕业后在公司上班。

其实小熊从小就喜欢动手操作，给家里拆卸抽油烟机、给电脑换零件。高考的时候，她也想过去技校学技术，但客观成绩和环境压力，让她当时无法选择与社会主流期待相悖的那条路。

小熊从不觉得做体力活儿比读书考试更低人一等，和钢筋水泥打交道，也可以是一门艺术。在培训学校练习的时候，她就要求自己像打磨一件工艺品那样去做。激光线要调到最细，像一根尖锐的针。砂浆要打到和奶油一样丝滑，石灰得抹得像蛋糕一样平整。瓷砖的对缝和拐角必须完美。

当时，小熊和橙子一样，是班里唯一的女生。在完成一件满意的 " 艺术品 " 之后，其他学员路过她的作品，也会忍不住赞叹：" 这小姑娘做得比我们都好。"

可后来真正开始独立接活儿，小熊发现，精益求精未必是件好事——很多次，客户向她提出超出职责范围外的需求，比如让她去建材市场替自己买东西，或者理所当然地要求她教会自己某样技能，" 就好像你是女师傅，你是年轻人，就一定很好说话 "。

有人在网上看了 " 两三万装修一套房 " 的视频，也给小熊提出这么多预算。有人要求她贴完瓷砖后再留下来养护十天，那十天挣的钱还是只有工费的几百块。

工作中的小熊

还有更多女性客户，明面上说支持女师傅打出一片天，转头却又选择了年龄更大的男性工人。

橙子也遇到类似的情况。有时候，即便客户明确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女性维修师傅进家门，在看到橙子的时候同样会稍做犹豫，最终选择了另一个看起来更符合刻板印象的中年男性维修工人。

与橙子见面第二天，她接到朋友晓琳的请求，到后者家里去帮忙策划一下翻新装修的方案。我们一起到了晓琳家中，她穿着家居睡衣开门迎接我们。家里不大，有些拥挤，因为正在收拾，一些女性个人用品随意放在桌面上和地上。晓琳拿来折叠梯，橙子站上去，用电笔测量天花板上的线路，我们一面聊着一个独居女性对自己的家的具体装饰细节构想。

在这一瞬间，狭小的空间感觉被撑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