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音乐和戏剧结合，它们的结晶自然是歌剧。作为戏剧化的音乐，或者说是用音乐表达的戏剧，歌剧融合了文字和音乐这两项强有力的表达方式。演员们用歌唱宣泄情感，乐队用齐奏煽起高潮，营造出扣人心弦的张力。
不过，有一种音乐与戏剧结合更为原生且质朴的方式，往往被人忽略了，那就是戏剧配乐。一些优秀的剧作除了会催生出作曲家为其创作歌剧的冲动，也会让作曲家萌生创作戏剧配乐的兴趣。有些戏剧配乐结合了戏剧表演及演唱，有些戏剧配乐融入和舞蹈包括芭蕾。它们都游离于歌剧之外，自成一派，少而精到。
“戏剧配乐”这四个字往往会给人一种戏剧为主，音乐为辅的印象，其实事实正好相反。不少戏剧配乐都被作曲家编配成更为精简，压缩掉戏剧表演成分的组曲，广为流传。渐渐，这些“折子戏”般的组曲逐渐取代全剧，舞台也忘却了戏剧的存在，无论是听众还是乐团都沉浸在组曲带来的让人欲罢不能的美妙音响之间。
由此，当组曲以其原貌和全貌的形式出现在申城的音乐厅舞台上，格外能勾起我的“食欲”。“全剧”就像电影的“导演剪辑版”，或者风景照的“360度全景解析”一样，我可以不用再管中窥豹。过去五年内，我有幸在上海的音乐厅内欣赏了至少四部戏剧配乐的全剧，分别是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剧《火鸟》、普朗克的芭蕾舞剧《动物寓言》、贝多芬的戏剧配乐《艾格蒙特》和门德尔松根据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戏剧配乐《仲夏夜之梦》。这四套全剧演出都是由上海本地的乐团上演，彰显了本土院团旺盛的创造力和强大的执行力。
密盖尔森与上海交响乐团录制的唱片
密盖尔森与本文作者
戏剧配乐之所以在上海有市场，在本土院团间有火候，自然离不开一批开路先锋，其中一位先锋人物是挪威指挥家密盖尔森。2007年正逢上海交响乐团新老更迭关键之秋，密盖尔森被任命为上海交响乐团常任指挥，扛起重任。他不负众望，将鲜见于中国舞台的西方音乐引入申城，并自掏腰包灌录唱片全球出版，为这支百年老团的国际知名度锦上添花。
密盖尔森短暂但难忘的主事任内，一大亮点便是献演了格里格根据易卜生名作改编的戏剧配乐《培尔·金特》。于我而言，无论是从现场还是唱片所悉，培尔·金特的音乐形象止步于两套组曲。从第一组曲青春盎然的《晨景》开篇和第二组曲哀怨忧愁的《索尔维格之格》结尾，八首乐曲首首脍炙人口，两套组曲也确实涵盖了这套戏剧配乐的精华所在。身为挪威人，密盖尔森深知易卜生戏剧的魅力。2007年9月1日，他携上海交响乐团及挪威国家歌剧院、挪威国家剧院和挪威国家芭蕾舞团，在上海大剧院献演26乐曲组成的《培尔·金特》全剧。据《外滩传媒》报道，这是“这是易卜生的戏剧杰作和格里格的著名配乐在中国首次完整同台演出”。
当时我在北京工作，无缘现场聆听。2019年9月值挪威公干之便，于奥斯陆约密盖尔森叙旧，聊及往事，包括全剧演出。他告诉我，2007年恰逢格里格百年冥诞，自己便在挪威驻华外交使团的帮助下凑齐了三家挪威国有院团到上海助阵，以舞蹈、表演和朗诵的形式，将《培尔·金特》全剧的魅力展现给上海听众。
张亮指挥上海爱乐乐团演出贝多芬《艾格蒙特》全剧
或许是密盖尔森的全剧原貌做法引领风尚，过去五年上海集中爆发的全剧演出让我大呼过瘾。2020年9月18日，上海爱乐乐团在张亮指挥下在上海交响音乐厅献上了贝多芬根据歌德戏剧《艾格蒙特》创作的完整配乐，女高音宋元明演唱德语原著，老戏骨宋怀强朗诵中文剧本，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序曲之外的音乐满满的正能量。
余隆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出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全剧
无独有偶，如果说宋怀强一人撑起了《艾格蒙特》的戏剧朗诵成分，那张艾嘉则独当一面让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有了生命。我对此作的理解大多停留在包含在组曲中的热闹的《婚礼进行曲》和巧妙的《谐谑曲》层面。2015年12月31日，我在台北跨年，聆听了吕绍嘉指挥中国台湾爱乐乐团献演的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全剧，张艾嘉一人分饰14个角色，一会儿扮仙子，一会儿扮精灵，简直炸裂。在她强大的台词功底和形象塑造能力之下，辅以投射在台北两厅院音乐厅管风琴上的多媒体画面，原作精灵古怪的画面感直逼眼前。2023年3月末，这一制作引进到上海，由余隆指挥上海交响乐团献演，主角依旧是张艾嘉，还是一人分饰14角。
张艺指挥上海爱乐乐团演出普朗克芭蕾舞剧《动物寓言》
同处一城的上海爱乐乐团在演出全剧方面以两部芭蕾舞剧音乐战功赫赫。芭蕾音乐是作曲家为戏剧配乐的又一种形式，只不过主要是以舞者的肢体动作呈现。2024年10月18日，张艺指挥乐团在上海交响音乐厅献上了法国作曲家普朗克的芭蕾音乐《动物寓言》。这套芭蕾舞剧同样有组曲问世，演出时长大约是全剧的一半。包括七首乐曲及过度段落组成的全剧让我第一次在现场领略到这部充满想象力的音乐寓言。
上海爱乐乐团演出芭蕾舞剧《火鸟》海报
全剧较之于组曲的魅力，也许没有什么比斯特拉文斯基《火鸟》更有说服力了。2025年2月15日，张亮指挥上海爱乐乐团演出芭蕾舞剧音乐《火鸟》。相较于流传于音乐厅舞台上的三个版本的组曲，全剧更能传递出火鸟神话的神秘氛围。
乐曲一开头弦乐在低音声部缓慢而持续的轰鸣，分组演奏的大提琴和加上弱音器的低音提琴制造出一股超然世间，波谲云诡的奇异音响，为伊凡王子迈入魔法花园营造出爆表的紧张感。这一铺垫在后续的几版组曲中不是缩水就是消失。全剧中的“地狱之舞”有着更为丰满的配器，丰富的变奏和丰厚的过渡，在剧情推进上比组曲更有说服力，更显深度。
虽说组曲很精彩，但全剧更完整，其所呈现的是作曲家原始的构思，更是戏剧和音乐的自然结合状态。上海的舞台上已接连推出了格里格、普朗克、贝多芬、门德尔松和斯特拉文斯基的全剧音乐。中国作曲家同样写有极为精彩的戏剧配乐，比如去年由陈燮阳执棒苏州交响乐团在上海引介的奚其明芭蕾舞剧《魂》组曲，还有郭文景为中央芭蕾舞团创作的芭蕾舞剧音乐《敦煌》，远至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创作的一系列生动形象的芭蕾音乐，不妨都借此机会“蹲”一个，希望舞台上的戏剧配乐也会是让人游上海的理由。
（作者系资深乐评人，《澎湃新闻·上海文艺》学术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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