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是上海外国语大学（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研究”特色研究团队与澎湃新闻国际新闻中心合作推出的专栏“西索欧洲评论”的第48篇。当欧洲制度和生活方式遭遇来自美国的政治与科技寡头的威胁，欧盟该如何抓住技术地缘政治的转折机遇？
2025年可能是人工智能发展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年，重大事件令人目不暇接。1月21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星际之门”（Stargate）人工智能基础设施投资计划，计划在未来四年投资5000亿美元，用于建设人工智能相关基础设施，创造10万个工作岗位；2025年2月2日，世界范围内最为全面的（可能也是最为严格的）人工智能监管法律《欧盟人工智能法案》部分条款开始生效；与此同时，中国的深度求索发布了开源大语言模型DeepSeek，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人工智能技术和市场的双重轰动和震动；2月10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在法国巴黎召开“人工智能行动峰会”，在会上宣布法国OpenAI企业Mistral的大语言模型Le Chat上线，并与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以及德国投资家等欧洲人共宣布了3090亿欧元（约合2.41万亿人民币）的投资计划。
一时之间，似乎世界正处于下一次技术革命的前夜，美国、中国和欧盟三大经济力量正在就人工智能的技术、市场和话语权展开激烈的竞争。
巴黎人工智能行动峰会与“美国优先”
然而以巴黎峰会为例，就会发现欧盟无论是在人工智能发展路线还是在技术地缘政治阵营归属上可谓“两头不讨好”：东道主设定的会议内容为“符合公众利益的人工智能”“未来的工作”“创新和文化”“信任人工智能”“全球人工智能治理”，这也是欧洲人的习惯议题，即以技术怀疑论和技术社会性为中心。
峰会发表《关于发展包容、可持续的人工智能造福人类与地球的声明》，中国与其他60余国签署，但是美国副总统万斯却先发言泼了欧洲人一盆凉水，然后拒绝在宣言上签字。万斯所代表的“美国优先”观点是：美国拥有人工智能发展所需的芯片、算法和应用，将继续推动人工智能的自由发展，以确保美国的领先和领导地位。至于政府间的监管合作，美国认为共同目标必须是加速：“为了建立这种信任，我们需要国际监管制度来促进人工智能技术的创造，而不是扼杀它。”万斯对欧洲严厉监管美国科技巨头表达了强烈不满，同时警告“在座者”与“威权国家”合作的后果。[i]
在接下来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万斯对欧洲的制度和政府发动了根本性的攻击：[ii]欧洲的敌人是自己，尤其是对于“言论自由”的压制，这其中就包括欧洲国家对社交媒体实施意见审查——所有人都知道，欧洲的社交媒体基本由美国科技巨头垄断。
简单说来，在人工智能技术创新方面，美国并不需要欧洲；在人工智能监管方面，美国需要欧洲彻底服从美国意志；美国需要的，只是欧盟无条件向美国企业开放市场。
欧盟人工智能的发展与“错位优势”
欧盟在人工智能领域落后于中美两国早已不是新闻。但是多年以来，欧洲人服膺美国主导的所谓“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拥护自由贸易，认为充分的市场竞争自然可以实现资源的最优配置。于是，欧洲作为世界最大规模的经济区和单一市场之一，其数字经济市场基本拱手让给了美国的科技巨头，同时又通过意识形态的眼镜看待中国数字企业的崛起。在数字经济的最新赛道——人工智能领域，欧洲也延续了数字经济的总体逻辑。
对于欧盟国家而言，万斯在巴黎和慕尼黑以前所未有的“敌我斗争”的方式，让欧洲明白了美欧关于包括国际经济秩序在内的国际秩序的理念已然大相径庭。这就让欧洲数字经济领域的一个老话题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迫切性：数字主权。也就是说，欧洲人需不需要在数字创新和数据驱动的价值创造方面重新审视自己的自由主义观念，摆脱对外界的依赖——准确地说，是对于美国和中国的依赖？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梳理一下欧盟人工智能的现状和发展路径。
按照目前对于人工智能的理解，算力和数据等硬技术实力被置于核心的位置。美国企业在数字技术上依旧拥有压倒性的优势，谷歌、亚马逊、苹果以及近年崛起的OpenAI等科技巨头依托强大的算力资源，在人工智能领域持续领跑，蚕食欧盟尤其是中小微企业的生存空间，也进一步导致欧盟相关人才持续流失。此间，来自中国的企业也在进入市场。
那么，欧盟为什么在数字经济和数字技术领域落后了呢？
具体而言，指的是“欧洲企业在数据经济、数字平台（如社交网络和电子商务领域）、云计算和共享经济的兴起中所占份额相对较小”。[iii] 对这个问题，欧洲人也在试图寻找答案。德国弗劳恩霍夫国际管理和知识经济研究所（IMW）在2022年的一份研究中认为，这一问题的答案在于数据经济的特性，即“数据经济由于其市场特性倾向于形成垄断”。这是一种“强者愈强”的数字市场力量逻辑：一旦某一平台供应商的产品或服务吸引了大量用户，其所拥有的数据就越多，那么其数字产品的质量就越高。而对用户来说，转换平台意味着失去自己的网络访问权限，成本非常高。这就形成了所谓的“锁定”（Lock-in）效应。[iv]
无论是在社交媒体、搜索引擎，还是在电子商务提供商身上，锁定效应都在不断加强现有供应商的市场地位，最后形成垄断。然而，数据经济的垄断不同于经典的垄断理论，“传统的问题，即垄断导致消费者价格上升或供应减少，在数字经济和平台经济中并不适用”。[v] 也就是说，欧洲的企业未能在数字经济起步时及时站稳脚跟，于是在美国等数字巨头“锁定”效应的影响下，更难进入相应的领域。单以人工智能领域的投资而论，欧盟及其成员国的公共和私人投资每年约在100至150亿欧元的规模，美国的数字则至少两倍于此，达到250亿至300亿美元，而且欧盟内部语言多样、文化多元、国别市场分散、没有单一的统一市场，很难形成数据经济所需的规模效应。
然而欧盟在数字经济起步时期居于劣势，并不意味着没有任何的杠杆能力。欧盟的思路是通过把自己的市场权力转化为监管权力，由此来影响全球数字化的塑造。[vi] 因此，欧盟在不拒绝美国数字经济巨头进入的同时，意图通过立法的“布鲁塞尔效应”和严格监管，掌握自己数字经济的主动。从2016年4月推出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DPR）开始，欧盟已经出台了约二十部具有广泛影响力的法律文件规范域内市场主体的活动。
近年来，欧盟多次以反垄断、偷税漏税、违反个人信息保护要求等名义对谷歌、亚马逊等美国企业开出天价罚单。在欧盟《通用数据保护条例》2018年实施后，脸书等因违规收集使用用户信息受到多次重罚。在2022年11月，欧盟又通过了《数字市场法案》（DMA）和《数字服务法案》（DSA），重点监管Alphabet（谷歌母公司）、亚马逊、苹果、字节跳动、Meta和微软这六家被认为是“看门人”（Gatekeeper）的大型科技企业和超大型平台，保护用户权利。
2025年2月开始部分生效的《人工智能法案》赋予欧盟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域外管辖权，即凡在欧盟市场投放或投入使用的人工智能系统，其提供方无论是否位于欧盟，均须遵守该法。欧盟在借此保证欧盟全域内标准化的同时，也暗指美国企业缺乏硬性归束、鼓励数字巨头“自律”的监管不力。在国际社会依旧缺乏统一人工智能伦理规范的共识之际，《人工智能法案》可谓一种“错位优势”的战略思想体现，也是打破美国一家独大，实现国际数字治理格局新平衡的一次尝试和探索。美国副总统万斯也正是因此而在巴黎峰会上攻击欧盟。
欧盟的“数字主权”
2021年3月初，也就是在新冠疫情暴露了欧洲在数字化领域存在严重不足的时候，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与丹麦、芬兰和爱沙尼亚的政府领导人致信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呼吁加强欧洲的数字主权。[vii] 信中指出，“数字价值创造和数字创新在很大程度上发生在欧洲以外。数据是新的货币，但它们主要在欧洲以外收集和存储。此外，在数字时代，民主基本价值观在全球范围内面临着巨大压力。”[viii] 她们呼吁欧盟制定行动计划，分三个步骤，“以打造创新、负责且安全的数字经济，建立覆盖欧盟的数字身份生态系统、人工智能法律框架，实现量子计算领域的卓越发展，推出基于欧盟的云解决方案”等，[ix] 建立无单方面依赖关系的新价值链，更加严格地监管大型平台企业。欧盟的数字主权在强调自主性的同时，也是开放的、非保护主义的。
之所以在2025年2月重温四年前欧盟国家领导人对于“数字主权”的呼吁，是因为从中可以看出欧盟的双重策略：在数字技术领域，主要针对占据垄断地位的美国企业，制定法律、加强监管；在技术地缘政治领域（或者说意识形态领域）则是拉拢美国，主要防范中国：“我们希望在与全球民主伙伴合作的基础上，并依托强大的跨大西洋关系，扩展我们在那些希望更加自主的领域中的能力和实力。同时，我们希望加强相互合作并扩大协同效应。”[x]
但是，这是在美国总统拜登执政时期的欧盟叙事。从特朗普再度执政以来，以万斯在巴黎人工智能行动峰会和慕安会上的两个讲话为标志，欧盟的双重策略可谓受到了美国的全面打击：当前的美国政府首先强烈反对欧盟对美国企业的监管，其次质疑欧盟的制度，也就是跨大西洋关系的所谓价值观基础。放在今日，欧盟以及欧盟国家领导人如果再谈及数字主权，就无法回避以下事实：欧洲民主制度受到美国政府和美国科技寡头实实在在的威胁。比如万斯和马斯克就公开支持极右翼的德国选择党，直接干涉即将在2月举行的德国大选。[xi] 相比之下，中国的人工智能政策强调的是合作、包容、共赢，欧盟所谓的“中国威胁”仍旧停留在意识形态假想敌的阶段。
美国新政府的对欧立场，倒也揭示了欧盟“数字主权”（有时也用“技术主权”的说法）讨论的本质：这一模糊而不乏争议的概念不再指向某种领土和法律意义上的“主权”，但是具有强烈的技术地缘政治属性。宽泛地说，“数字主权指的是能够自主实现目标的能力，而不会因对数字关键技术和能力的控制不足或缺失而受到限制或阻碍”；[xii] 而从国家或国家联盟作为行为体来说，数字主权指向欧盟的“多层面政治进程”，是“欧盟通过透明的内部意见形成过程来使其立场合法化的一种调节能力”，[xiii] 关键手段是“欧盟基于欧洲标准和价值观的监管权力”，可以分为对内和对外两个维度：对内包括在内部市场标准、数字主权、技术主权和数据主权领域的立法监管；对外则希望通过发挥“布鲁塞尔效应”，实现欧盟标准外部化。[xiv] 欧盟在数字经济和技术领域的对外政策属于欧盟数字主权话语范畴。
中欧合作与欧盟人工智能的发展前景
如上文所述，很多着眼于所谓跨大西洋价值观联盟、针对中国的欧盟“数字主权”构想已经仅剩历史文献价值。[xv] 那么，面对美国新政府对于欧盟监管的抨击，欧盟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前景如何？
先看人工智能的技术路线。峰回路转的是，中国深度求索发布的开源大语言模型DeepSeek系列产品，颠覆了人工智能领域此前在成本与性能的关系、开源开放与生态等方面的某些认知。欧洲人工智能界也从中看到了自己重回起跑线的机会。[xvi] 欧盟在直接面向消费端的人工智能技术和应用领域落后于中美，但是在其他领域也拥有自己的优势，比如德国扎实的工业基础与人工智能的结合等。在这个意义上，欧洲在人工智能的世界格局中仍旧是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再看欧盟在数字技术和数字经济领域的错位优势即监管。欧洲是现代文明的发源地，根据自身的经验发展出了对于现代科技的复杂观念：科技既能造福人类，也能带来灾难。欧洲因此选择了一条在技术、经济和社会利益之间寻找平衡的道路，更强调其中“人”的权利。这本身也是欧洲价值观的一部分。当然，过度监管可能会阻碍或延缓创新，尤其在人工智能这种发展极其迅速的领域更是如此，《人工智能法案》等法律在欧洲内部也存在争议。但是，监管除了已经成为欧盟的竞争优势之外，现在看来更是欧洲制度的一道“防火墙”。欧洲人现在应该看得很清楚，目前对于欧洲制度和生活方式的最大威胁之一，是来自美国的政治与科技寡头的“权力、科技、资本”三结合。
在特朗普胜选之后，美国的科技巨头如马斯克、贝索斯、扎克伯格等积极捐款，投特朗普所好改造企业文化；马斯克既是特朗普团队的核心成员，名下企业的市值也随特朗普胜选而急剧上升；马斯克在收购社交平台推特、将其更名为X之后，热心宣传极右翼政治势力的声音和叙事，屡屡介入欧洲舆论，为德国选择党提供宣传阵地。这些行为完全符合欧盟从信息战和虚假信息的角度对于意识形态对手的定义。因此，欧盟在“数字主权”领域不但不能顺从美国的批评、放松监管，反而应该坚持监管，同时兼顾发展自己的数字能力。其中一种设想，就是在产业和技术政策领域遵从市场自由主义的方法，改善企业的框架条件，推动欧洲数字单一市场、风险资本市场、技术集群的建设；同时，积极使用产业政策，制定标准和规则。最终，欧洲可以和其他技术中心达到相互依赖，从而实现主权。[xvii]
世易时移。2025年2月也许不仅仅是人工智能发展的里程碑，也是技术地缘政治的转折点。就在美国不加掩饰地以强力推行“美国优先”，甚至否认欧洲制度基础的时候，欧盟也许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对于中国的三种定位即“合作伙伴、竞争者、制度性对手”。欧盟与中国如果能够在人工智能领域发挥自己各自的优势，强强联手，也许能够相互促进、共同壮大，从技术、应用到监管为世界提供另外一种选择。
（胡春春，上海外国语大学欧洲研究所执行所长。本文是上海市重点智库课题“欧洲人工智能与产业模式的发展对上海市及长三角地区的启示”成果。上海外国语大学卓越学院徐子琛对本文亦有贡献）
注释：
[i] J.D. Vance, Remarks by the Vice President at th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ction Summit in Paris, France, February 11, 2025,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remarks-the-vice-president-the-artificial-intelligence-action-summit-paris-france.
[ii] J.D. Vance, Remarks by the Vice President at the 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 February 14, 2025,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remarks-the-vice-president-the-munich-security-conference-0.
[iii] Friedrich Dornbusch und Thomas Heimer, Wie Europa seine digitale Souveränität wiederherstellen kann, Das Fraunhofer-Zentrum für Internationales Management und Wissensökonomie IMW, Leipzig, 2022, S. 12.
[iv] 同上。
[v] 同上。
[vi] 参考：Annegret Bendiek/Isabella Stürzer, Die digitale Souveränität der EU ist umstritten. Warum die EU dennoch im EU-US-Handels- und ‑Technologierat auf den Brüssel-Effekt setzen sollte, SWP-Aktuell 2022/A 30, 12.04.2022, doi:10.18449/2022A30.
[vii] Appell von vier Regierungschefinnen an die EU: „Europa muss seine digitale Souveränität stärken“, 02.03.2021, https://www.handelsblatt.com/meinung/gastbeitraege/digitalisierung-appell-von-vier-regierungschefinnen-an-die-eu-europa-muss-seine-digitale-souveraenitaet-staerken/26962398.html.
[viii] 同上。
[ix] 同上。
[x] 同上。
[xi] ZEIT ONLINE/AFP/dpa/vk, Olaf Scholz verbittet sich Einmischung in Wahlkampf zugunsten der AfD, 15.02.2025, https://www.zeit.de/politik/ausland/2025-02/olaf-scholz-muenchner-sicherheitskonferenz-einmischung-usa-afd; tagesschau, Einmischung zugunsten der AfD "gehört sich nicht", 15.02.2025, https://www.tagesschau.de/ausland/europa/scholz-muenchen-sicherheitskonferenz-rede-ukraine-usa-100.html; aar/dpa, Olaf Scholz kritisiert Elon Musks Unterstützung rechter Parteien als "widerlich", 29.01.2025, https://www.spiegel.de/politik/olaf-scholz-kritisiert-elon-musks-unterstuetzung-rechter-parteien-als-widerlich-a-2ab3c9df-d5ab-4069-ba2e-2cb76a3a38bd.
[xii] Friedrich Dornbusch und Thomas Heimer, Wie Europa seine digitale Souveränität wiederherstellen kann, Das Fraunhofer-Zentrum für Internationales Management und Wissensökonomie IMW, Leipzig, 2022, S. 8.
[xiii] Annegret Bendiek/Isabella Stürzer, Die digitale Souveränität der EU ist umstritten. Warum die EU dennoch im EU-US-Handels- und ‑Technologierat auf den Brüssel-Effekt setzen sollte, SWP-Aktuell 2022/A 30, 12.04.2022, doi:10.18449/2022A30.
[xiv] 同上，详见图“欧盟的数字主权：对内和对外维度”（Digitale Souveränität der EU: Innere und äußere Dimension）。
[xv] 例如：Falk Steiner/Viktoria Grzymek, Digitale Souveränität in der EU, Bertelsmann Stiftung, 2020.
[xvi] Larissa Holzki, Der AI-Action-Summit in Paris wird zum Festival der Narrative, 14.02.2025, https://www.handelsblatt.com/technik/ki/ki-briefing-der-ai-action-summit-in-paris-wird-zum-festival-der-narrative/100106879.html.
[xvii] Friedrich Dornbusch und Thomas Heimer, Wie Europa seine digitale Souveränität wiederherstellen kann, Das Fraunhofer-Zentrum für Internationales Management und Wissensökonomie IMW, Leipzig, 2022, S. 20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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