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太原市公布了经济年报，2024年太原GDP为5418.87亿元，增速1.2%，低于全省1.1个百分点，低于全国3.8个百分点，创下了近20年最低纪录。同时，在全国省会城市中，增速垫底。
作为典型的资源型城市，太原的兴衰与煤炭紧密相连。回顾其发展历程，经济增速起伏明显。
2021年，得益于煤炭、钢铁等大宗商品价格暴涨，太原GDP一举突破5000亿元大关，增速高达9.2%。也是在这一年，太原制订了雄心勃勃的万亿计划，在当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明确提出，到2025年末“经济总量奋力向万亿元规模迈进”。
不过，随着全球能源市场波动和国内产业结构调整，太原后续经济增长动力明显不足。2023 年，太原将“万亿目标”推迟至2027年，但即便如此，太原能否在剩下三年里实现GDP翻一番，迈入“万亿GDP”城市行列，外界普遍持观望态度。
国家发展改革委宏观经济研究院研究员滕飞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太原产业结构偏重、新兴产业不足、民营经济不强等造成了太原经济发展传统动能衰弱、创新动能不足，致使全市经济增速趋缓，在全国激烈的区域和城市竞争中落入下风。
路径依赖
太原是我国重要的工业城市，受益于丰富的煤炭、铁矿等资源，“一五”时期，太原被列为国家建设的重点工业城市之一。当时156项重点工程中有11项落户太原，数量在全国各城市中位列第三。
例如，太原第一热电厂、太原化肥厂、江阳化工厂、太原制药厂都是在此期间建设，形成了以煤炭、冶金、机械、化工为主导的工业体系。
进入21世纪，山西煤炭的“黄金十年”（2002—2012年）曾让太原一度成为北方城市中的佼佼者。在此期间，太原的GDP增速一度超过全国平均水平。但2012年后，随着全球能源结构调整和国内环保政策收紧，煤炭价格进入下行周期，太原经济发展陷入低谷。近年来，太原经济增速大多低于全国大盘，经济总量在全国省会城市中也常年处于中部靠后位置。
由于历史和产业基础等因素，资源型城市发展更易形成对资源产品开发的路径依赖，太原也不例外。尽管近年来山西提出“不当煤老大、争当能源革命排头兵”的口号，但太原的转型始终步履维艰。
太原市。图/图虫创意
据太原市统计局数据，2024年，太原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增长0.2%。其中，制造业增加值增长0.7%，采矿业增加值下降1.2%，电力、热力、燃气及水生产和供应业增加值增长1.1%。值得注意的是，传统产业增加值占全市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的比重为53.7%。
滕飞表示，太原产业结构偏重，创新能力不足，转型之路任重道远。煤炭、电力、工程机械、化工等重工业在太原占重要地位，虽然轻工业和重工业没有绝对的优劣之分，但上述重工业具有明显的周期性，受宏观经济和政策周期影响大，太原经济发展受煤炭等大宗商品价格波动影响较大，致使太原经济面临周期性的“阵痛”。
中国区域经济学会副会长陈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太原目前面临产业结构转型升级的挑战。作为典型的资源型经济区域，钢铁、能源化工等传统产业持续占据经济贡献主体地位，而新能源汽车、电子通信设备、集成电路等新兴产业尚未形成有效支撑，新旧动能转换成效尚未显现。
他说，与国内新兴产业发展较快的城市相比，太原在战略性新兴产业布局方面存在明显滞后，未能有效切入当前产业风口。同时，房地产行业与全国趋势同步承压，投资收缩与房价下行进一步削弱传统增长动能。这种结构性矛盾导致区域经济仍处于传统产能主导的发展阶段，亟须在产业创新与多元化发展方面实现实质性突破。
在太原探索产业转型出路之际，不少周边省会城市早已布局新兴产业赛道，让太原进一步承压。太原市党政代表团曾赴合肥、西安开展学习考察转型发展、科技创新、招商引资、营商环境等方面的实践和经验，提出要掀起“头脑风暴”，学习先进经验，用好“他山之石”。
太原市工信局相关负责人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近年来，太原加快推动数实融合，改造提升传统产业，培育壮大新兴产业，以新质生产力带动制造业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发展。
不久前，山西省政府办公厅发布2025年省级重点工程建设项目名单。此次公布的611个项目中，有132个项目在太原建设，例如太重新能源智能叉车项目、太重中大型工程起重机智能制造项目、山西煤机智能高端煤机装备项目等。但纵观这份名单，传统产业升级项目占比偏高，新兴产业偏少。
山西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石涛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指出，路径依赖会导致制度与产业发展脱节，形成锁定效应。他说，太原的传统工业集群已形成稳定利益分配机制和政商关系网络，新兴产业的要素集聚和制度适配面临阻力。此外，山西承担着保障国家能源安全的职责使命，这就要求山西必须优先保障能源的稳定供应，同时，煤炭产业对地方财政收入以及就业岗位产生了类似 “稳定器” 的效应，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政府推动改革的动力，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地方进行产业结构调整的空间。
石涛进一步表示，多年来，太原一直都在努力推动产业转型，然而转型进程始终未能达到彻底、全面的程度，转型成本与预期收益之间的权衡，成为关键症结所在。“地方产业转型需要巨额投入，但预期收益受技术、市场、政策多重变量影响，存在不确定性，使得历届政府难以抉择。”他说。
营商环境是症结？
“花花真定府，锦绣太原城。”自明清起，太原便是山西的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中心。彼时，太原的商业极为繁盛，同行业商铺常集中于同一条街道，久而久之，这些街道逐渐被赋予了行业特色的名称，如帽儿巷、铁匠巷、盘碗巷、棉花巷、麻绳巷等。
这些以行业命名的街巷，是太原当时商业高度繁荣的有力见证，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商业活动的多样性、专业性以及规模化程度。
不过，尽管部分街巷名称沿用至今，太原也坐拥深厚的晋商文化底蕴，具备发展民营经济的良好基因与历史传承优势，然而在当下的经济发展格局中，却未能成为民营经济沃土。
在山西经济发展格局中，长期由国企主导，民营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太原经济增速。
在全国工商联发布的2024中国民营企业500强名单中，山西只有9家民营企业上榜，且这些企业排位都相对靠后。从产业分布看，山西省入围民企大部分集中于黑色金属冶炼和压延加工业，石油、煤炭及其他燃料加工业。但遗憾的是，上述企业中没有一家是在太原注册成立。
陈耀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太原或许早已意识到单纯依靠本地资源和力量，有较大难度培育出具有较强竞争力和影响力的民营企业，因此近年来持续加大招商引资的工作力度，吸引外来企业入驻。
2019年，来自浙江的陈国庆投资2亿元，在山西成立了山西国特瑞通电力科技有限公司，并在太原设立办事处，开展售电、配电业务以及电力工程设计与施工相关工作。营收最好的2021年，售电量100亿千瓦时。
陈国庆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当初选择来到山西，与他所在的电力行业相关。彼时，山西作为全国首批电力体制改革试点省份，站在了电改的前沿阵地，契合其企业的业务拓展与战略布局需求。
陈国庆谈到，他们能感受到山西对招商引资项目的重视，例如在太原，很多区、县主动协助他们在当地开展业务，前期承诺的各项减免政策也都已一一兑现。他说，这两年的招商政策比前些年更好，他的不少江浙老板朋友来投资时，山西一些区县不仅把厂房给盖好了，连水、电、暖气都给通好了，可以感受到地方政府的诚意。
不过，一位经济领域专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曾有地方招商引资工作人员向其咨询，在陪同多家大型企业赴太原考察的过程中，各环节企业都表示满意，然而每次到了最终签约阶段都未能成功签约，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多次调研后，认为太原乃至山西的营商环境或许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滕飞也指出，在对外开放上，太原招商引资的规模、质量、效益不优，实际利用外资额与中部其他省会城市差距较大。2024年，全市民间投资占全市投资的比重为39.2%，低于武汉、合肥等中部其他省会，也低于全国平均水平10.9个百分点。
李若冰是山西天君发展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她的公司主要面向太原当地企业提供咨询、策划服务，和太原各行各业企业都有密切接触，对于太原的营商环境，她的感受更为直接、复杂。
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当地不少企业都能感受到太原在产业升级转型、营商环境以及招商引资方面做出的努力，也能明显感觉到太原营商环境较过去相比有了很大改善，但在她看来，结果不是很理想，和民营经济发达地区相比，还是存在较大差距。
李若冰的客户中，有部分是太原当地的大型企业。在她看来，这些大型企业在太原资金充足，又享有政府支持和政策倾斜，生存环境较好。而中小企业则更多依靠自身与市场，缺乏政策倾斜，可获取的资源也相对匮乏。“希望政府能更多关注中小企业发展，民营经济的活力在于数量众多的中小企业，而非少数头部大型企业。”她说。
这两年，李若冰察觉到太原经济有下滑趋势。由于其企业服务中包含法律咨询业务，她说近年来企业间纠纷明显增多，且主要集中在企业内部资产领域，如经营过程中的债务抵偿、破产清算等。
此外，她还发现许多客户企业的负债率有所升高，她分析有三方面原因：一是企业贷款率上升，融资成本增加；二是结款率降低，资金回笼困难；三是资产贬值率增高，企业资产缩水。
营商环境与民营企业发展相互促进、相互影响，良好的营商环境能为民营企业发展提供诸多便利和支持，而民营企业的发展也能反哺营商环境，促使其进一步优化。
石涛做过不少和山西营商环境以及民营企业发展相关的课题，对于太原民营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等问题，他曾总结以下几个原因。首先是太原民营经济主要集中在传统商贸、能源、冶金等资源型行业，如钢铁、煤炭加工等，科技型企业和现代服务业占比较低。其次，“求稳怕变”等传统观念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太原民营经济的发展。此外，太原在经济发展中由于缺乏长远战略规划以及战略型人才，企业难以获得持续、稳定的发展动力，继而做大做强并形成有广泛影响力的大型企业。
同时，石涛认为，尽管太原近年推行“企业安静期”制度和“首违不罚”柔性执法，但实际执行中仍存在多头执法、重复检查等问题，部分企业因合规成本高企而难以专注经营。法治化营商环境尚未健全，部分民营企业因合同纠纷或知识产权保护问题面临诉讼周期长、执行难等困境。此外，政策扶持的普惠性和针对性不足，难以激发企业活力。
李若冰也提到，尽管政府为优化营商环境出台了一系列政策举措，在简化办事流程、降低企业成本等方面作出了很多努力，然而在政策执行中，如在企业遇到问题需要解决时，相关部门服务态度很好，但存在解决问题的能力与重视程度不够、沟通渠道不畅通等情况，整体上仍然呈现出管理职能大于服务职能的现状。
如何破局？
从太原南站出发，一路往北约30公里，就到了太原锅炉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太锅集团”）。其前身原为太原锅炉厂，创建于1958年。1997年，太原锅炉厂和太原第二锅炉厂、太原马克西塞姆锅炉制造公司共同组建为太锅集团。组建初期，由于历史包袱沉重，没有产品可卖，企业濒临倒闭。太锅集团开始进行内部改革，谋求发展之路。
太锅集团副总工程师朱俊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太锅集团所属的热电行业属于传统制造业。行业大背景下，围绕循环流化床锅炉产品主业，通过产品技术不断的迭代创新，企业才能实现稳步发展，太锅选择将产品技术作为企业安身立命之本。
恰逢此时，清华大学教授岳光溪正在寻找能将其独创的“定态理论”付诸产品实践的合作平台，便与正在寻觅先进技术的太锅集团开启了一段长达20多年的产学研合作，引领着中国循环流化床锅炉技术走过了“稳定运行、节煤节电、超低排放、低碳智能”四个重要的历史发展阶段，把中国的循环流化床锅炉技术推到了国际领先地位。
在此期间，岳光溪于 2009 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其团队成员吕俊复也在 2023 年当选。谈及与岳光溪院士团队的合作，朱俊平说，即便后期这两位教授成为院士，仍时常前往锅炉房，亲自参与实验。据悉，目前太锅集团的企业研发人员占比在30%以上。
走进太锅集团生产车间，自动焊机在系统控制下有序工作，偌大的车间并没有太多工人，所有的生产进度在系统大屏上一目了然。朱俊平介绍，在“双碳”目标大背景下，传统行业面临巨大挑战。太锅集团及时调整产业发展方向，构建低碳热电能源供应全产业链的商业模式，产品结构向新能源转型，经营模式向全产业链转型。同时，产业生态向数字化转型，经过多年努力，实现了热电系统产品智能化。
太锅集团。图/受访者提供
不仅是太原的传统制造业企业在谋求转型，对于招商引资而来的企业，太原也寄予厚望。陈国庆来到山西后，山西能源部门希望其企业发展新能源。经过调研，陈国庆发现，除煤资源外，发展风电、光伏、水电、生物发电等新能源，都是节约燃煤资源的重要途径。因此，他们紧跟国家电力改革的大趋势，密切配合山西电改的政策，建立国特瑞通有大数据技术作为保障的虚拟电厂，推动企业内部用电改革，优先消纳新能源，并利用大数据指导企业移峰填谷，有效降低企业用电成本。
不过，传统产业的转型升级、新兴产业的发展乃至招商引资的变革并非一蹴而就。在其他领域，太原也在积极尝试突围。
游戏《黑神话：悟空》爆火后，玩家线下打卡涌入山西，为太原文旅带来新的发展契机，旅游市场持续升温。2024年，太原重点监测景区共接待游客1556.88万人次，实现门票总收入4.35亿元，旅游经营收入6.13亿元。但遗憾的是，当前太原文旅产业体量并不算大，对整体经济推力不够。
太原晋祠。图/图虫创意
日前，《太原市国土空间总体规划（2021—2035年）》获国务院批复，明确太原的城市性质和核心功能定位是山西省省会、中部地区重要的中心城市、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全国性综合交通枢纽城市。
作为中部地区重要的中心城市，太原被赋予带动周边城市发展的重任，但同时，太原也面临着城市首位度低的挑战。
滕飞测算过，2024年太原的城市首位度只有21.2%，远低于武汉、长沙等，在全国省会城市里排名靠后。他说，省会城市首位度低直接影响太原市资源配置能力，致使太原与其他城市在争取国家支持、招商引资、吸引人才等方面处于劣势，也导致高端人才和优质资源外流，还削弱了太原在全省的经济辐射力和统筹协调能力，难以有效带动全省经济发展。
陈耀曾多次前往太原调研产业发展，他认为太原受传统产业结构与动能制约，急需积极突围，他认为可以提早布局未来产业，在未来产业赛道上，各地起点相近，太原有望实现后发赶超。此外，太原应加快融入京津冀城市群，形成一个更广泛的城市合作网络空间，借助外部资源和外力来推动城市发展。
滕飞则建议，太原应擦亮“山西转型综合改革示范区”这一“金字招牌”，加快产业转型升级，把传统产业基础优势转变为竞争优势，横下一条心补上战略性新兴产业的短板，强龙头、延链条、建集群，努力发展新质生产力，不断推进新型工业化。
石涛表示，对于太原而言，煤炭资源是最大资源，实现煤炭资源绿色转型，关键在于产业数字化。在煤炭企业转型过程中，能否充分发挥数字资源的作用，是决定太原转型能否成功的关键因素。此外，煤基产业作为太原经济的核心，要打造具有太原特色的创新型煤基产业，以此为龙头带动整个能源产业发展，构建能源产业平台。借助平台经济优势，既能维持经济体量相对稳定，又能推动产业创新发展。
石涛进一步指出，出于稳定 GDP、防止经济下行考量，政府在推动太原产业转型时存在一定顾虑。“现在增速偏低，或许能促使政府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成为推动产业经济转型、实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契机。”
原标题：《这座省会城市，增速为何垫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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