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亚当·图兹(Adam Tooze,知名历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
(本文经授权转自图兹教授的Chartbook中文版,原刊于微信公号“图说政经Chartbook”。Chartbook是当今英文世界最具影响力的Newsletter之一,每周定期更新,用图表解读全球政经世界的激流与暗涌。本文英文版发表于2025年2月16日。)
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运动狗屁连篇。
如果你至今仍未看清这一点,只能说明你从未真正关注过他们的言行。这帮人一边手舞足蹈地摆弄着民粹民族主义的陈词滥调,一边干着愚蠢至极的勾当。他们口中所谓的“政策”,不过是些语无伦次的文字游戏。但这绝不意味着“2025计划”的推手们不构成威胁——他们当然危险,马斯克之流同样居心叵测。不过,那些政客头面人物玩的却是另一套把戏:他们真正贩卖的,是裹着右翼外衣的民族主义种族情绪毒药。
上周的慕尼黑安全会议——这场大西洋主义安全精英的年度盛宴——让欧洲人近距离尝到了MAGA的滋味。而副总统J.D.万斯的演讲竟能引发如此剧烈的震动,恰恰暴露出欧洲政客(尤其是德国人)自欺欺人的鸵鸟心态究竟有多严重。
正如《金融时报》所报道的,慕尼黑会议上一位欧洲官员这样评价美国:
“他们并非敌手,但听了今天的发言,我们真该把美国当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异国’来看待。”
……嗯……没错!……话说你们最近真去过美国吗?
J.D.万斯比他的顶头上司更条理清晰,也更富魅力。但在他的思想和演讲中,世界上的实际问题与那些名义上用来解决问题的政策——无论是关税、美元汇率、裁撤政府官僚机构、大规模驱逐移民——之间的关系都显得扭曲而牵强。其核心目标根本不是让政策服务于实际需求,而是为了完成最原始的政治功能:划清阵营、煽动对立、辨明敌友。
万斯可不蠢,他的撰稿团队也绝非庸才。他们以辩论高手的狡黠姿态搅动慕尼黑会场:避谈具体安全议题,绕过真实威胁,转而高举大西洋主义联盟的意识形态图腾“民主”大旗,再趁机打入几根MAGA式政治楔子,点燃引信,退后坐看烟花四溅。这套路数,任何一个懂点国际关系学的法学院辩论队都能玩转。可偏偏就是这番操作,竟足以引爆慕尼黑会场,甚至让人联想到普京2007年那场分量重得多的演讲——这恰是时代病症的缩影。
现实是,特朗普政府对价值观与政治的理解与欧洲中间派分歧如此之大,以至于万斯在德国的同类——选择党(AfD)——被禁止进入慕尼黑安全会议等场合,议会还筑起防火墙防范他们。万斯是个对欧洲政治文化充满蔑视的挑衅者。他与马斯克新近支持的选择党领袖爱丽丝·魏德尔会面毫不意外,毕竟这远比与即将在2月23日选举中可能惨败至第三位的德国跛脚鸭总理奥拉夫·朔尔茨进行乏味而隔阂的会面更具吸引力。
万斯抛出“内部敌人”的提法。他的矛头虽指向自由派,实则暗示在主流欧洲舆论场中,他与特朗普政府才是那个“敌人”。然而根据美国宪法,他们具有民主合法性——手握选举授权,且凭借"赢者通吃"制度获得的授权清晰度,远超阿登纳黄金时代以来任何德国政客的民意基础。
更令慕安会参与者难堪的是,美国这个“异国”仍是欧洲安全的保障者。尽管过去十年警讯频传,欧洲在争取自主性方面建树寥寥。
由此形成的困境,正被万斯得意地加以利用。
出席慕安会的欧洲精英们可以继续坚守防火墙,继续排斥选择党,继续秉持德国所谓“防御性民主(wehrhate Demokratie)”的理念——即民主制度应当毫不手软地排斥和压制被主流政治力量视为民主之敌的势力——但若如此,他们就不得不直面与特朗普政府的深刻分歧。这将使西方联盟承受巨大压力。
若万斯愿意尊重传统国际关系中国内政治与国际政治的界限,这种紧张或许不会如此剑拔弩张。难道他非得谈论民主?非得提及英国反堕胎活动家与罗马尼亚选举,非得谈论边缘化选择党的政治操作?有人或许会说,这些话题本不属于国际关系与外交领域。
但万斯的目的就是挑衅,而欧美双方都乐于模糊国内与国际政治的界限。拜登政府中最坚定的大西洋主义者对此最为热衷——别忘了民主峰会及其那份耐人寻味的受邀名单。北约正是这种价值观联盟的模板,它始终标榜建立在更深层的民主价值共识之上。 因此,民主与言论自由问题无法被简单排除在外。
倘若万斯能搁置政治分歧、聚焦军费开支等务实问题,局面会简单得多。但在慕尼黑演讲中一段耐人寻味的论述里,他却将防务支出议题轻描淡写地带过。
万斯选择直击要害。他实质上宣告:若欧洲中间派继续审查排斥类似他的民族主义与保守派观点,他所代表的美国右翼势力将不愿为欧洲防务买单。他声称,只要欧洲精英接纳其民主与言论自由的定义、拆除防火墙、向右翼民粹敞开大门,美国右派就会支持欧洲防务。但这种承诺是否真诚值得怀疑。万斯(与马斯克)令欧洲精英恐惧的图景是:美国右翼势力可能助推MAGA式政治浪潮席卷欧洲——不仅限于意大利、匈牙利等个别国家,而是整个大陆。
万斯在慕尼黑的尴尬之处在于,他赤裸裸地揭示了一个事实:若要标榜民主成色,就不得不直面政治话题,不得不谈论输家与赢家,不得不承认2024年11月美国大选中究竟谁或什么力量胜出。
所以说,这很严重......对吗?
当然严重。《金融时报》在关于德国与万斯演讲的报道结尾引用了德国绿党副总理罗伯特·哈贝克的表态:
“这次演讲标志着欧美关系的转折点,”哈贝克称,“美国政府已在言论和政治层面与威权主义者站队。这个周末的慕尼黑见证了西方价值共同体的终结。”
但暂且跳出喧嚣,记住两点:
其一:跨大西洋裂隙并非新现象。若追溯至2003年伊拉克战争,争议已逾二十年;否则至少也可上溯至特朗普第一任期。若对此缺乏认知,实属视而不见。
其二:MAGA运动抛弃的一个重要价值观是:严肃政治议题的讨论必须言之有物。
别忘了:MAGA的本质,就是一派胡言。
归根结底,万斯究竟说了什么?
万斯提出的唯一具体政策建议关乎移民问题。他主张强化移民限制并全面转向伊斯兰恐惧症叙事,指责欧洲政客在此议题上罔顾选民意愿,称其因恐惧而在民主制度前筑起防火墙。
但万斯臆想中的世界何等荒谬?他建构的那个“自由多元文化欧洲”不过是个稻草人。现实中,整个欧洲正可耻地滑向排外主义、种族主义与封闭政策。别说被压制了,迎合民粹正大行其道。万斯此番MAGA式做派实属无的放矢——他煞有介事地强调多数民意的重要性,这固然关键,但现实图景如何?不过是对排外主义“多数”的卑劣追逐,且恰恰沿袭了万斯鼓吹的路线。问题在于,这种策略并不奏效。欧洲选民对移民议题的立场呈现理性分化,将其视为一个复杂且充满争议的问题,绝非如万斯所言存在被顽固自由派精英压制的民意海啸。
对万斯的极右翼盟友而言,移民问题压倒一切。但他们并不占多数。在德国,关于移民危机的喧嚣尤为刺耳,但即便在此地,这也仅是不足三分之一选民的头等议题。
民调与选举数据印证了这一点:目前,令人作呕的选择党支持率为21%。即便加上近期试图拆除防火墙的基民盟主席弗里德里希·梅尔茨所率政党,二者合计仅勉强过半。在简单多数制的美国民主中,这或许能赋予执政合法性;但在联邦德国精心设计的比例代表制下,这种优势未必能转化为实质权力。
所谓“沉默的大多数强烈要求严控移民危机”的说法并非明确的政治现实,而是横跨欧美、源自MAGA话术的虚构产物。
这也是万斯的核心论点。
他的其他论调则空洞无物。罗马尼亚选举乱象丛生,但他真以为美欧关系能系于此?如同众多美国右翼,他欲限制生殖权利,但当真指望堕胎议题成为欧洲政治焦点,甚至跃升国际关系议题?对英国的讥讽不过是迎合国内受众的噱头,专为适时投放福克斯新闻而备。
至于万斯、马斯克之流要求给予更大空间的德国选择党,虽与特朗普阵营沆瀣一气、令人深恶痛绝,却既非强大政治组织,亦非执掌国家权力的有效工具。万斯究竟认为德国联邦议院若给选择党更大话语权,能在哪些具体政策领域带来改善?
冷战鼎盛时期(1945-1970年代),工商业巨头与工会组织、社会民主党与基督教民主党等政治力量集团曾跨大西洋运筹帷幄,共同塑造西欧民主制度与北约安全秩序。其共同目标在于排斥共产主义者,并遏制极右翼法西斯势力——尽管针对后者的力度要小得多,尤其是在它们能为反共事业所用的情况下。为实现战略目标,他们不仅进行政治博弈与文化战争,更推行社会经济变革的长期战略。这是一场争夺霸权的斗争。
而今时势迥异。
大西洋两岸的阶级力量格局与民主运动形态已变得模糊难辨。面对美国政治的衰微与德国政坛的失语,“衰落叙事”似乎不可避免。阿登纳与艾森豪威尔的政治家风范已成绝响,甚至——天可怜见——里根、老布什与科尔之流相较之下也堪称巨人。慕尼黑“精英”竟会被万斯演讲搅动至此,恰暴露当今政治阶层的孱弱。
部分原因在于敌我界限的模糊。激进伊斯兰势力、普京的俄罗斯与中共领导的中国都被塑造为“外部威胁”,却无一能发挥苏联昔日的战略支点作用。
但这些问题十年来早已显现。答案其实很清晰:
若欧洲欲以应有姿态无视万斯之流的幼稚把戏,就必须具备自主防卫能力。这意味着欧洲人须自筹军费、自建防务体系,并承受随之而来的政治、外交、财政与社会后果。这需要增加开支、制定产业政策,最重要的是构建真正的欧洲共同安全力量与安全政策。至于华盛顿是否会乐见真正独立的欧洲军力,尚存疑问——美方理想方案无疑是让欧洲组建庞大军队,用美制武器武装到牙齿,并牢牢置于北约指挥体系之下。
欧洲未能直面这些显见问题,实为民主制度的重大失败,堪称康德所言“自我强加的不成熟(selbstverschuldete Unmündigkeit)”的沮丧例证。其代价就是不得不认真对待MAGA的一派胡言及其严重后果。
(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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